《核盾》

　　H部隊到底是干啥的？駐地又在什么地方？我去了之后會做什么？李副處長不肯說，聽他口氣好像是他也沒權(quán)力說。入伍之事最終確定后，他只是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去那里報到。

　　地址在市內(nèi)，海淀區(qū)，翠微路甲三號。竟然是在北京啊，我有點意外。去了之后才知道，這里只是總參的一個招待所，H部隊的駐京辦事處設(shè)在其中。院子不大，鄰街一排平房，中間一座三層小樓，路邊綠柳成蔭，還有一叢叢的月季、串兒紅，花開得正盛。李副處長在迎門的花壇邊轉(zhuǎn)悠著等人，見我過來了，笑著招呼了一下，說，就你離得最近，還就你到得最晚啊。就叫一個兵領(lǐng)著我，去平房東頭的一個大房間里領(lǐng)服裝：咔嘰布軍裝、軍帽，白襯衣襯褲、黃絨衣絨褲，解放鞋，膠底布鞋，棉被和背包繩，軍挎包，白毛巾，還有個醬黃色的搪瓷牙缸，等等。然后小戰(zhàn)士又帶我上樓，在二層的一個大房間里，見到了一大幫年輕人。李副處長也已經(jīng)上樓，在屋里面了，正跟他們閑談。見我進(jìn)屋，他招呼著大伙，把我介紹給他們，又把他們向我一一做了介紹：清華大學(xué)的馮兆銳；吉林大學(xué)的楊士杰、耿平山、印家銘、許秀玉；大連工學(xué)院的韓森、張金凱。都是要和我一批到H部隊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加上我，一共是八個人。

　　“以后，你們就是戰(zhàn)友、是同事啦。”李副處長說。“我們這也是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啦。今天是剛見面，大家先相互熟悉一下，以后再慢慢加深了解。”

　　李副處長介紹他們的時候，我一邊挨個兒去握手，一邊也打量一下這些未來的戰(zhàn)友、同事。潛意識當(dāng)中是想看看他們有點啥共性沒有，或者說跟我有什么相似，可以由此揣度一下這個H部隊盡招些啥樣的人，有可能是啥情況。當(dāng)然這只是念頭一閃而已，我又不是神仙高人，怎么可能憑一點印象揣度出什么來。

　　清華的馮兆銳中等個兒，挺壯實，國字臉，臉膛黑得有點發(fā)亮，乍看上去很難把他跟大學(xué)生身份聯(lián)想到一起。但是一說話就能感覺到他頗有深度，標(biāo)準(zhǔn)的男中音配著帶些山東味兒的普通話，語速不緊不慢，顯得十分干練。后來我才知道他酷愛踢足球，黑臉是在球場上曬出來的。大連工學(xué)院的兩位，張金凱和韓森，給我的印象是高矮和長相皆落差不小：張金凱差不多有一米八五，瘦長臉，深眼窩高鼻梁，很有副美男子風(fēng)范；韓森則頂多一米六五，團(tuán)團(tuán)臉，細(xì)眉細(xì)眼，透著一團(tuán)和氣的憨厚。來自吉林大學(xué)的幾位，許秀玉是我們這伙人中唯一的女生，我對她也就格外注意些，只見她個頭跟韓森差不多高，在女性里面算是不矮了；算不上漂亮，臉盤略寬膚色略黑，但是眼睛挺大，眉毛的外側(cè)明顯上挑，眉眼間頗有一股英氣；加上她是一頭齊耳短發(fā)，像是有那么點兒假小子氣質(zhì)。反而她的那位叫印家銘的男同學(xué)倒顯得有點兒文弱：瓦刀臉，瘦削而白皙，一副黑框眼鏡在鼻梁上像是擱不緊似的，一會兒就要用手扶正一下；說話聲音也柔，少了些底氣。楊士杰是典型的東北小伙兒，一米七多的個子，結(jié)結(jié)實實，力量充溢，粗獷率性。耿平山是南方江浙一帶口音，生得白凈，眉清目秀，或許是這些年“東北風(fēng)”的熏陶，性格上也頗顯奔放，說話嗓音雖有點尖，音量不小。

　　李副處長給我們講了些注意事項：早中晚各是幾點開飯，在這里吃的話直接去食堂打飯就行了，已經(jīng)跟炊事班交待過了；出這院子要向他請假；去游玩和上街購物要兩人以上同行；晚上必須回到辦事處住宿，等等。他說，給大家兩天時間，你們幾位外地來的，以前沒到過北京的可以在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有親友在北京的可以去看看親友。

　　印家銘悄聲嘟囔著說，都坐一天一宿車了，累死了！我可得好好睡上一覺，以后啥時候轉(zhuǎn)不行啊。

　　李副處長瞄他一眼，扔出一句：往后想轉(zhuǎn)，怕是不太容易。沒再多說什么。

　　不知印家銘是沒聽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呢，還是確實太疲倦了，他還真就在招待所睡了大半天，第二天才去了趟天安門、故宮和王府井。還沒來得及去最想看的八達(dá)嶺長城呢，那天晚上李副處長就通知我們馬上收拾行裝去上火車。印家銘這才一下子醒過勁來，有點兒后悔也有點兒抱怨，嘟嘟囔囔地說咋就跟突然襲擊似的，這是要去哪兒啊，搞得人心急火燎的。李副處長說：不該問的就不要問。趕緊，帶好東西，上車！

　　一輛車廂上罩了篷布的解放牌卡車把我們拉到長辛店，從長辛店上了火車。那是一列客貨車廂混掛的軍用專列，我們八個人被安排在一節(jié)臥鋪車廂里，占了把頭的兩個廂房。李副處長讓辦事處來送站的兩個兵把一堆食品搬上來發(fā)給我們，面包、餅干、香腸、咸菜，一人一網(wǎng)兜，最后還搬上來一簍子蘋果。然后他就從站臺上到另外車廂去了，走之前囑咐說：從現(xiàn)在起，大家都不要離開這車廂，中途停車時也不要下去。啥時該下車了，我會提前過來叫你們。

　　一看有這么多好吃的，一幫年輕人又是興奮，又有疑惑。興奮當(dāng)然是因為可以一飽口福，那會兒可正是困難時期呢，在學(xué)校常常是粗糧都吃不飽，面包餅干對我們來說幾乎就是奢侈品。疑惑是因為一下子竟發(fā)給這么多食物，這是要吃幾天呢，我們要坐很遠(yuǎn)的車嗎？

　　印家銘率先打開網(wǎng)兜，抓出一個面包和油紙包裹的一截香腸，大吃大嚼起來，仿佛要補償一下心里的不平衡。許秀玉照他肩背就是一巴掌：看你那餓鬼相！我說銘子哎，你這算是哪頓餐啊？吃完可就完了，小心到時候干餓著。印家銘用手背抹一下嘴邊的面包屑，嘻嘻一笑說，那就啥，咱就吃許姐的唄，許姐還能眼瞅著兄弟餓著？許秀玉就作嗔怒狀：想得倒美！你許姐比你飯量還大呢。她一邊說笑，一邊倒也過去把裝蘋果的柳條簍子打開了，問大家誰要吃蘋果，她去洗上幾個。結(jié)果眾人都吵著要吃，她就說我一把可拿不住這么多，走，楊子，你跟我一塊兒去洗。

　　許秀玉確實挺像個假小子。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干啥都挺麻利，說話也是快人快語。她管楊士杰叫“楊子”，叫耿平山“小耿”，叫印家銘“銘子”，不知這是出于什么邏輯。但這種叫法透著一種親和力，他們幾個同學(xué)間顯然關(guān)系熟稔。三位男同學(xué)都叫她許姐，像是她年齡比他們大一點兒，但更可能是因為她性格更闖蕩和老成一些，有點兒“姐”的風(fēng)范。對我們這幾位剛認(rèn)識的外校學(xué)生，未來戰(zhàn)友，她起初是尊呼全名，但沒過多久也換成老馮、老韓的簡稱了，倒是對我一直叫吳瀚——可能因為我名字本來就倆字兒，簡單，而且這么叫著順嘴吧。

　　有這么一位爽朗大方的女性擱在一群爺們兒中間，倒讓旅途不顯得寂寞。

　　等到半夜了車才開動。那天晚上是個陰天，沒月亮也沒星星，一時分不清車是往南還是往北。大家這兩天也都折騰得人困馬乏，車一咣當(dāng)起來，昏沉沉就睡過去了。天快亮?xí)r再往外瞅，看見駛過的站臺標(biāo)牌上有安陽字樣，才知是走在京廣線上，正往南開。然后是經(jīng)鄭州，停車，重掛車頭，原來的車頭變了車尾。再開車時便一路向西，過洛陽、潼關(guān)、西安，天就又黑下來了，可火車沒有停的跡象，再亮天時已經(jīng)進(jìn)入甘肅境內(nèi)，古代隴上之地，往西域必經(jīng)之處，感覺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荒涼。我看見印家銘瞅窗外的神色都有點兒不對了，有點兒恍惚，透著木然，大概心里面在犯嘀咕。許秀玉倒挺興奮，把腦袋一甩，嚷嚷著說好啊，好啊，我們該不是要到中國的最西端，到新疆去吧？我還從來沒出過這么遠(yuǎn)的遠(yuǎn)門呢，真想去看看“我們新疆好地方”，看看一路上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色是個啥樣兒呢。

　　說到興起，她一邊望著窗景，一邊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歌來：

　　年輕的姑娘，
　　坐在教室的窗旁，
　　望著遙遠(yuǎn)的天空，
　　姑娘無限遐想……
　　要問我想些什么，
　　我想有雙翅膀，
　　飛向美麗的藍(lán)天，
　　看看云彩的模樣……

　　她的情緒感染了大家，一片男聲跟著唱和起來：

　　啊你年輕的姑娘，
　　快用科學(xué)來武裝，
　　知識就是最強大的力量，
　　科學(xué)就是最有力的翅膀……

　　這是一首大學(xué)校園里頗為流行的蘇聯(lián)歌曲，《遐想的姑娘》，我們都耳熟能詳。

　　中午時分，車停在了一個十分荒涼的小站。那站名我就不說了。再往后涉及的地名也都是部隊為了保密給編的化名，地圖上查不到的。李副處長從站臺上走過來，上到我們車廂，招呼大家下車。昨天在鄭州和在西安停車時，他也來過，我們還以為要下車了呢，他卻只是來看看我們。這回則是真的到站了，要下車了。

　　在車?yán)飼r沒覺得，一走下站臺，就被強烈的陽光晃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這里的空氣透明度實在太好了，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像被水洗過一樣，那種藍(lán)天和強光的效果疊加在一起，我都有點兒眩暈的感覺，空氣仿佛能夠醉人。隨之而來的就是莫名的興奮，我們大家都很興奮，那是一種經(jīng)過了漫長旅途之后“終于到了”的欣慰感。盡管我們并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別的旅程，并不知道那個“終極目的”藏在哪里，但既然在此間下了火車，總是不會太遠(yuǎn)了吧。

　　更讓我們這些年輕學(xué)子意外和興奮的是，在這里竟看見了過去只在電影上才見過的騎兵和戰(zhàn)馬。離我們的臥鋪車不遠(yuǎn)處有兩節(jié)“悶罐”車廂，車門敞開時，幾個戰(zhàn)士跳下來，從車門向站臺斜搭了一溜木板，又往上面鋪一層氈布。然后，就聽幾聲馬嘶，從兩節(jié)車廂里，各有肩挎鋼槍的士兵牽著馬，小心翼翼地，一個接一個地，從車廂里走下來。

　　“喲，這是騎兵啊！”仍是嘴快的許秀玉率先嚷嚷起來。“他們是從哪一站上車的？咋一路上都沒發(fā)覺呀……”

　　“嗬，你瞅那匹白馬！多漂亮，多威風(fēng)啊。”老成持重的馮兆銳也感嘆起來。
?
　　“這咋還有騎兵呢？這是把我們整哪兒來了？”印家銘也嘟噥了一句，聲不大，但是很顯然，他的感受跟別人并不一樣。

　　大概是光飽眼福還覺得不過癮，許秀玉把背包往地上一擱，上前去跟一位拉馬的小兵搭訕著套近乎，想摸摸那匹高大英俊的白馬。這時就聽有人大聲喊道：“哎，那位女同志！別靠馬太近！小心它踢著你。”

　　許秀玉嚇了一跳，縮回到小兵的前面來。我們大家也都被這亮若洪鐘的大嗓門吸引了，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臉膛黑紅的上尉軍官，牽著匹棗紅馬從離我們較近的那節(jié)車廂里走下來。看來他是這撥騎兵的頭兒，吼過許秀玉之后，又喊著讓兵們注意安全，到站臺外的一片空地上集合。

　　“邵隊長！”李副處長沖那上尉喊了一嗓子。

　　“喲，老李！你這是——”

　　只見那魁梧的上尉跟李副處長熟稔得很，兩人又是互捶肩膀又是使勁握手，握在一起的手還搖來搖去的，臉上都綻出花兒來。

　　李副處長轉(zhuǎn)過身來，向被他稱為邵隊長的那位上尉介紹了我們。

　　“這幾位，都是咱們新招收的大學(xué)生！我從北京領(lǐng)過來的。名字我先不一一介紹了，你也記不住，回去再慢慢認(rèn)識。”

　　又拍著上尉肩膀沖我們大伙說：“這位，我得向你們隆重介紹。這是我們部隊騎兵隊的邵勇隊長，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斗英雄呢！解放戰(zhàn)爭打錦州的時候，立過特等功。”

　　戰(zhàn)斗英雄啊！以前我們只是在書本上見過，電影里看過，沒想到如今竟遇上這么一個大活人，這么生動地站在我們面前。他那雄赳赳氣昂昂的風(fēng)采，那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戎裝和滿臉的歲月滄桑，都相當(dāng)契合我們平素對戰(zhàn)斗英雄的想象。

　　不禁肅然起敬，熱烈鼓掌。
　　
　　但是面對我們的熱情掌聲，邵勇隊長竟顯得十分靦腆，甚至有些窘迫的樣子，沖我們連連擺手，對李副處長嚷嚷道你這個老李，整的是啥景兒啊，我那點事兒早就是過期的黃歷，別再翻騰啦。然后又鄭重起來，對我們感嘆說：“大學(xué)生，那可了不起！你們才是國家的寶貝疙瘩，是咱部隊的棟梁呢。”

　　后來我才知道邵勇隊長為什么是這般態(tài)度，這樣感嘆。因為他從小沒上過學(xué)，都成了戰(zhàn)斗英雄了還不會寫自己名字，解放以后才被選送到文化學(xué)校，上了半年的速成班。因為文化有限，跟他同時入伍的戰(zhàn)友有人都當(dāng)團(tuán)長了，他仍是個連級干部。天性的純樸使他并不抱怨進(jìn)步比別人慢職務(wù)比別人低，總是說比起犧牲的戰(zhàn)友來他已經(jīng)夠知足了；但他對有文化的人卻打心眼兒里十分敬重，對能上大學(xué)的人就更是青眼有加，以為個個都是天才都是棟梁。實情當(dāng)然不盡如此，大學(xué)生也有良莠不齊，這我們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但部隊同志對我們的這份敬重，還是讓我們心里暖暖的，甜甜的。

　　寒暄一番過后，我們就各自出發(fā)了。

　　分手前，李副處長對邵隊長說了聲：“蘭谷見！”帶著我們出站去換乘汽車。邵隊長騎在馬上大聲回道：“蘭谷見！”帶了他的弟兄開始騎馬行軍。我們向著同一目標(biāo)，向著那對于邵隊長和他的騎兵們來說是輕車熟路、對我們來說還純屬未知和充滿神秘的地方——H部隊進(jìn)發(fā)。

　　從兩位領(lǐng)導(dǎo)的對話中，我們初步得知那個地方竟有這么個好聽的名字：蘭谷。

　　這名字聽起來很有意境，很讓人橫生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