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熱不可被貶抑
國學,古典中華文化,是精神財富。它與物質財富不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故老子名之為“無”。
“有生于無”:存在生于意識,社會、政治、人生模式是無,價值觀生產的。看:東方不同西方,遠東不同中東,底蘊與根源是文化。基督文化創造了西方世界,伊斯蘭教生產了中東王國,中華文化中的儒、法制作了高度極權的中華帝國。至于紅極一時的“社會主義陣容”則是馬列主義生產的。
既然存在是文化產生的,那么改革存在,實現體制轉型,變領導權至上為民權至上;變專制、奴役、壓迫、欺騙、掠奪為民主、自由、平等、誠信、互利雙贏,必先改革產生前者的文化,推行支撐后者的新文化。故每逢中國歷史大轉折時期,必有新文化運動。中國第一次歷史大轉折是春秋戰國。斯時新文化運動叫“百家爭鳴”。通過爭鳴、大辯論出現了墨學與道學新文化,它是人類最早的普世價值體系,深刻、系統、全面。因此春秋戰國是國學、中華文化的黃金時代。第二次歷史轉折起于鴉片戰爭,至今百余年,尚在艱難轉折中。作為第二次轉折的向導新文化運動,前奏是改良主義宣傳,上世紀初才形成聲勢不小的新文化運動。
無論春秋戰國或上世紀的新文化運動,都有兩個內容:一是清理傳統文化,當時叫“整理國政”,現今叫“國學熱”;二是尋覓或創造新文化取代傳統舊文化,以此引導社會民主轉型。
我強調:兩次歷史轉折時隔近三千年,主題分毫未變,仍是棄專制行民主;棄王道,行天道。這主題在學術上表現為道家天道與儒家王道爭鳴,唇槍舌劍,你死我活。這主題在現代,表現為“民主自由主義者”“打倒孔家店”。
因為歷史課題未變,所以兩次新文化運動任務相同。不同的是春秋戰國的賢哲整理國故,研究國學,不僅“非儒”,“打倒孔家店”,而且創造了墨、道新文化。上世紀政治形勢發展太快,受戰亂干擾,新文化運動一度終止。所以并未打倒孔家店,也未形成深刻,成體系的新文化。胡適等人整理國故,從中尋覓不到自由、民主,于是目光向外,搞“拿來主義”,聘請西方文化的德先生,賽先生。稍后不請自來,十月革命的炮聲送來了馬先生。德先生、馬先生來華,中國成為西方對立主義的試驗場。孫中山試驗民主主義,“革命尚未成功”;毛澤東試驗馬列主義,人亡政息。他尸骨未寒,鄧小平便以“改革開放”取代了“革命路線”。上述叫反復,叫折騰。折騰的代價可怕,數千萬人死于“階級斗爭”,還有數千萬死于“自然災害”。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第二次新文化運動失在何處?整理國故不到位。國學研究只盯著儒、法,不知還有墨、道。儒、法沒有自由、民主,便匆忙結論:傳統中華文化沒有值得繼承和搶救的東西。于是搞拿來主義,文化引進。
文化引進不像資金技術引進簡單。桔生南方為桔,生于北方為枳,西夷文化移植于中華帝國的政治土壤與氣候,馬列主義蛻變成了“教條主義”。教條主義又形成了“極左路線。”所以文化改革如人體器官更換,最好使用本體的或近親的。今日中國要改革、轉型,必先有文化改革與轉型,而文化的改革與轉型,切勿重蹈拿來主義覆輒。現在有人主張“扎扎實實的當西方文化的好學生”。愚以為不僅要當他人的好學生,更要當墨子、老子的好學生,啟用本土文化,從傳統中華文化的另類、異端尋求新思想、新啟示、新出路。這是國學的歷史責任,時代使命。因此國學要繼續熱下去。
國學研究能承擔如此重任嗎?它能從民族文化里開發出自由、民主、人權嗎?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中華文化的另類不僅有普世價值,而且系統、深刻。比較而言,它不僅遙遙領先并且出類拔萃。它就是使儒家孟子“吾為此懼”的的楊朱,墨翟之道,是漢武帝罷黜的百家。它早已成了絕學,故至今無人透徹了解它的真義。然而在戰國學術自由時代,它以爭鳴、辯論擊敗了儒學,“使孔子之道不著”,自己“言盈天下”。“言盈天下”的勝利,證明它是真理,深得民心,比儒術優越。然而楊朱、墨翟何人?其道何道?這是因官府百般封殺而成的千年不解之迷。
本人考證,楊朱即老子,他是墨子的學術繼承人。楊朱——羊豬,墨翟——黑皮膚夷狄,顯然是孟子對“禽獸也”的罵名,真名已經不可考。可考證的是:他們都是楚國人,故他們學說被孟子稱“夷”道。
“吾聞用夏變夷者也,未聞用夷變夏者也”。只許用華夏文化改變蠻夷,不準用夷文化改造中華帝國。孟子與“自楚之滕”的許行門徒辯論,理屈詞窮,氣急敗壞的話,反映古今華人的封閉心理。這種自大,自是偏執心理,上世紀表現為“反帝反修”,“把紅旗插遍全世界”。
楊朱、墨翟都是平民,代表平民創立了平民文化。其人其道的平民性質顯而易見。看其外貌,墨子“衣短褐”,老子自云:“圣人披褐而懷玉”(指珍貴思想),自楚之滕,“非先王之道”的許行及其徒數十人,也皆衣褐。褐是平民之服。衣褐與孔丘的“紫衣羔裘”身上“無所不佩”鮮明對照。外貌不同,雙方的思想更是針鋒相對。孔子孟子滿口君子小人,“君子上達,小人下達”。“無君子莫治小人,無小人莫養君子”。“此天下之通義也”。墨子老子絕不使用“小人”,視小人為民,處處為民說話。墨子曰:“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老子把民之三患歸于當權派:“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民之輕死,以其上生生之厚……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于是墨學,道學鋒芒,針對中國的“上”。墨子揭露王公大人犯有“七患”之罪,要求他們“辭過”、“節用”、“節葬”,以免“暴奪民衣食之財”。哲學上,墨子反對儒家的“別愛”、鼓吹“兼愛”:愛王公貴族,兼愛平民百姓。“人無長幼貴賤,皆天之臣也“。上天并不別愛王公大人,上帝面前貴賤平等。墨子痛斥諸候爭霸,提出“非攻”;墨子痛斥強凌弱,眾暴寡。詐謀愚,富侮貧,要求建立和平、誠信、兼愛互利,“百姓皆得暖衣飽食,便寧無憂”的新社會。
墨學的非攻、兼愛、平等、誠信、互助,就是現代所謂的普世價值體系。墨子把這一套體系名為“天志”,上天的意志。
老子繼承墨學,把天志學說升華為“天道”。 天道是上帝的價值、行為規范。它有三大內涵,老子稱之為“三寶”。
“我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道德經》
慈源于兼愛,儉源于墨子的節用,不敢為百姓先,即墨子的“人無長幼貴賤”人人平等。
老子認為愛民不是“為人民謀幸福”,“送溫暖”,是給百姓自由。因為有了自由,人民可以自謀幸福。所以老子高呼:”以百姓為芻狗”——給百姓自由。
自由的天敵是專制,是皇帝,特別是大有為之君,于是老子提出:“圣人無為”——皇帝莫管事。
“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自化自正自富自樸,概括了現代人權思想。當今各國的人權文獻,千言萬語,不外四自。墨、老也是無與倫比的哲學家,邏輯學家。他們率先探討了精神與物質的關系。與現代人類重物質輕精神的普遍的心理相反,他們重精神輕物質,以前者為本,后者為末。墨子著《貴義》,教導人類以天理正義為貴,以物質財富、權力為賤。他把天理正義、道德良心、公平公正,以及體現公平正義的法律、行政視為“天下之良寶也”。只有這個良寶才能天下治、萬民和、萬世太平。
老子把貴義表述為“尊道貴德”,告誡世人要把尊道貴德培成“莫之命而常自然”的心理。老子反復開導人類抑欲,“少和寡欲”。“罪莫大于可欲”。“欲多則惑”:過多的物質與權力欲求理智必然迷惑,此即西哲的“絕對權力必然絕對腐敗。”
西漢道家借“孔子曰”宣揚老子、墨子。“德者本也;財者未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也……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并至”。
貴義或貴物,是立在人類前途的兩塊指路碑。走貴物之道,必然,大國攻小國也……強凌弱、眾暴寡、詐謀愚、貴傲賤、富侮貧……“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若禽獸然”是夸大其詞嗎?你睜眼看一看,想一想,便了解古代賢哲先見之明。
貴物在上世紀表現為“以糧為鋼”、“以鋼為綱”和“大躍進”,結局如何?現在它表現為“以經濟為中心”,以GDP為目的,結局又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顯著的是物質財富爆炸,不顯著是人心動搖,精神層面四分五裂。于是不得不高喊,“穩定壓倒一切”。
國學,墨、道美不勝收,是取之不盡的精神寶庫,可用來指導中國轉型,其儉價值還可拯救迷戀高消費的人類。這寶庫只有國學研究才能打開,豈可貶抑國學,叫停國學熱。
一篇發表在《南方周末》的《孔子的價值與國學熱》,說國學研究是“走死胡同”。主張學西學,“扎扎實實地當好學生”。他質問:“今天倡導國學,我們新酒在哪里?它有什么樣的芬芳?”本文對另類國學的略述,處處是國學舊瓶里的新酒,滴滴芬芳。
當前國學熱確有偏向,偏向孔子和儒學。我同意“到孔子的學說中尋找……注定是徒勞無功的”,但是到另類國學中,到被封殺的百家去尋找,可以找到今人今世急需的精神資源。
注:芻狗在自然里自由自在,老子以芻狗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