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君子兮君不見，被誤讀的女媭一角——《離騷》中女媭既往釋義考辯
文學(xué)的奇特處，《離騷》稟賦有二：一是作為一部地方文志，其情思也妖冶恣肆、其文辭也華麗奇幻、其物典也生疏冷異；二是《離騷》帶有鮮明的個(gè)人紀(jì)傳色彩，成古今中外第一部自傳與心靈自陳書。這樣一部奇文字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伯庸曰皇考”開篇，在高低起伏的音韻中娓娓盡道自己平生不忿之意，后自白于重華、占卜向靈氛，歷經(jīng)遠(yuǎn)離塵囂的幻境而不渝篤行善身之矢志。
詩篇分上下，中間以“女媭”一角登場，完成整個(gè)視角場景的轉(zhuǎn)換。由此可見“女媭”一角分量的舉足輕重。于燈影絢爛斑駁的舞臺上，“女媭”恰似香芷兩岸間、廖水寒潭上的輕舟一片，在申申其言中，渡屈原“濟(jì)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也使得詩中布景從真實(shí)走向想象、由外在駛?cè)雰?nèi)心。陳本禮《屈賦精義》言，“借女媭為中峰起頂，以下陳辭上征，占氛占咸， 總從此一詈生出章法奇幻”。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gè)第一位在詩人摸索精神的道路上亮相并與之對話的主角，卻長年不得以其真面目示人。兩千年來，對于“女媭”這個(gè)角色的探佚從未絕蹤，但莫衷一是。凡有所依憑以釋 “女媭”身份又較有影響的，有這樣三種說法：一者，王逸為楚辭作注，稱其為“屈原姊也”；二者，劉永濟(jì)治楚辭與楚語得“女媭亦靈巫之名”；三者，張?jiān)瓢烈段倪x集解》云“須者賤妾之稱”。不論內(nèi)容若何，此三者均借助地方志、史書來詮釋“女媭”形象，所承方法不過以文字符號為媒介，校對其名稱進(jìn)而自圓其說而已。其中，《說文》又承《章句》“原之姊”的說法。作為字書，這種特殊的語言工具無形中擴(kuò)大了王逸之說。
于文字上，若三者有其一能考其詞源流，得其字始發(fā)之意，則不應(yīng)存疑。豈不知文辭之釋義亦多為文辭哉？既為文辭，則必依其言語情境（dialect environment）。 于“女媭”一詞，亦復(fù)如是。自王以后，解“女媭”者，朱熹亦為其中之一，其作《楚辭集注》以“媭”為“賤妾之稱”，并臆造“以比黨人”。后凡有閱《集注》者莫不哂然，以其一生布道宗經(jīng)，言辭均不離道德二字。屈既見逐，遂遠(yuǎn)離于朝廷，又為何使小人尾隨而至，反復(fù)詈之？足見其釋義偏頗無理。朱子之解，固不可信。然又何能托信于其他三者乎？余治言語文字以來，于理論尚不大通，但牽強(qiáng)附會略微可辨其解之，固托言于是。
屈氏被逐于漢北。其時(shí)，自言曾歸鄉(xiāng)一遭，族中親友遂悉來探望，來者中有一女名曰“女媭”，屈氏言其則曰“嬋媛”二字。心中雖懷有憂思，然女子既未泣涕漣漣，亦未長吁短嗟，反而一次三番的責(zé)備屈子，問道：“汝何博蹇而好修兮，紛獨(dú)由此姱節(jié)”，“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焭獨(dú)而不予聽”。此女隨一干親族而來，且三番責(zé)問屈氏。王逸遂將“女媭”視為屈原之姊。《章句》云：“女媭，屈原姊也。”后，許氏依傍此種說法，《說文》中則有：“媭，女字，音須。賈侍中說：楚人謂姊為媭，前漢有呂媭。”洪興祖于《補(bǔ)注》中引《說文》，沿襲女媭為屈原姊說。
不止訓(xùn)詁，此種說法也見于史書。《后漢書.和帝紀(jì)》中云“十二年，秭歸崩”附有注云：
秭歸縣屬南郡，古之夔國，今歸州也。袁山松曰：“屈原此縣人，既被流放，忽然暫歸，其姊亦來，因名其地‘秭歸’。“秭”亦“姊”也。
袁崧之與王逸說法無異，實(shí)乃沿襲王氏之說。校注史書，亦借王氏之論。
若云“女媭”為屈原之姊，王逸無非依字于“媭”也。湘楚沿江地方言，以“媭”稱姐妹。《易.歸妹》記：“六三，歸妹以須”；《史記.高后紀(jì)》載：“太后女弟呂媭有女為營侯劉澤妻，澤為大將軍”；《陳涉世家》復(fù)載：“樊噲…且又乃呂后弟呂媭之夫…”。不僅于古，時(shí)至今日，此習(xí)亦未嘗易。韓少功有《女女女》一書，言鄉(xiāng)里有以“媭”字入女名之俗，比如“婉媭”“珍媭”等人名。朱季海《楚辭解故》中亦有此言：
《方言》第十二：“娋，姊也。”錢繹箋疏：“《廣雅》：娋，姊也。《玉篇》作稍，云：姊也。《廣韻》：齊人呼姊。《說文》：媭女字也。引楚詞《離騷》曰：“女媭之嬋媛。賈侍中說：楚人謂子為媭。王逸注：屈原姊，媭，娋語之轉(zhuǎn)。”……“逍搖”與“須臾”相通，“須搖”亦與“須臾”相通，楚語皆無分別，故女媭亦可謂之女娋，姊之義……”
以方言考之，“媭”字是存在于湖湘方言中的稱呼詞，言“媭”者，猶言姐妹。于家族間的稱呼詞而言，此詞表性別而不表長幼，類似于英語中的sister。能表性別者系言“媭”則能與兄（哥）、弟相區(qū)分；不能表長幼者則不能以其稱呼斷定其言系姐（姊）或妹。現(xiàn)代漢語中，言姐（姊）或妹則有長幼之序，長者為姐（姊），幼者為妹。日語亦是如此，長者為“姉（ねえ）さん”，幼者為“いもうと”。“媭”不能包涵其作為稱呼詞的年齡指代，既能指代姐（姊），亦能用來稱呼妹。因此，王氏釋“媭”為姊，則有失偏頗。后來，鄭玄注《易》以“歸妹以須”，言“女媭”乃為屈原之妹。此亦在尋常之中。
逸于“媭”做姊妹二解講，理應(yīng)知曉，卻立言其為“姊”，無非是因?yàn)椤芭畫€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余”之句中言“女媭”“申申其詈”。申申乃做重復(fù)講，《尚書.太甲》：“伊尹申申告于王”；詈作責(zé)備說。既然能夠再三的來責(zé)怨屈子，可見其位之重，重于屈子哉。因而以“女媭”為屈妹講，似乎行不大通。即便屈子再為落魄，也不至于被年幼于其者訓(xùn)導(dǎo)。
況且，“女媭”發(fā)言則曰：“鯀婞直以亡身，終然夭乎羽之野”。鯀是顓頊之后，亦稱為檮杌（《史記集解.五帝本紀(jì)》賈逵注），檮杌在楚為史官，《周禮》云，“外令王令下畿外也，志記也。四方之志，若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檮杌之父，顓頊稱帝之后乃名屈子口中之“高陽“（《史記.楚世家》）。顓頊主水占北，生鯀（檮杌）。“鯀”字從魚，藉意生于水中。由此可見，“女媭”開口即言“檮杌”并非出于偶然，實(shí)為訴屈氏家史也。此舉大有長者之尊，故言“妹”不妥。
言妹一說，自不可立。然安能存原“姊”一說？做《離騷》時(shí)，屈原已有六十二歲（郭沫若《屈原研究》，屈原既逾耳順之齡，已然垂垂老矣。其姊必年長于他，稱其為老嫗也不為過。一個(gè)老婦人，言語怎能如此利索，行動怎能如此麻利，并占盡“嬋媛”二字的美好之態(tài)？郭沫若先生最不妥協(xié)此種說法，因此毫不猶疑得把歷史劇《屈原》中伴那個(gè)詩人遠(yuǎn)行、過顛沛流離生活的女子改編成一個(gè)年少美麗、性情真摯，名曰“嬋娟”的女子。郭沫若先生借詩屈氏之口直呼，這樣考解“女媭”：我的弟子啊，我的女兒！
由此可見，以楚地之方言，注“女媭”為屈原姊之王說似有不信。王之言既不足征，可言“女媭”為巫者否？劉永濟(jì)言：“《離騷》之文，大都托意神靈致其怨慕，重華、蹇修、靈氛、巫咸皆是，女媭亦靈巫之名，不得謂為原姊。”引《漢書.廣靈厲王傳》：“廣陵歷王胥使巫李女須祝詛，上求為天子（注云女須者，巫之名也）”。此處，劉氏視“須”同“媭”，亦解的通，“媭”實(shí)為楚之地方字，至漢無媭字。姜寅清亦言：“作‘須’者聲借字，作‘媭’者后起分別字，蓋自聲借字又轉(zhuǎn)為專字也。”
“女媭”作為“女須”不假，“女須”于漢為女巫亦不存疑。但可否說《離騷》中“女媭”中即為女巫呢？劉氏并立女媭、重華、靈氛、巫咸。《尚書》載帝舜曰重華，舜是五帝之一，其形象攜帶了始祖神性；《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載“靈山有十巫于此升降”，中有巫朌，認(rèn)為靈氛即巫朌（聞一多《離騷解詁》）；《易》載，“巫咸古之神巫，善于筮吉兇者”。三者身份雖有不同，然三者都沾帶神性。至于巫，《易》引孔子言注：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巫醫(yī)鄙賤之徒也。于尚神崇巫之風(fēng)甚為濃厚的楚國，巫之職雖不至于鄙賤，但還不至于能與神相提并論。若等“女媭”為女巫，其身份不過是靈媒，終究擺脫不了肉眼凡胎的人間屬性，人性大于神性，自然不可和諸神相提并論。
此外，《水經(jīng)注.江水篇》復(fù)引袁崧言，曰歸縣有屈原故宅：“宅之東北六十里有女媭廟，搗衣石猶存。”按袁氏理解，此廟為女媭所立，為屈原姊也，前文已述此言之不足信。然而能使楚民為之立廟者，則不應(yīng)為一般平民或者女巫。女巫也不至于能反復(fù)責(zé)怪流放中的大臣。故而，女巫之說亦不足信。
除此之外，尚存“女媭”為妾或女侍的解釋。陸氏注《易》云：歸妹以嬬，今作須。嬬，妾也。后，張?jiān)骗H引《文選集解》，媭者，賤妾之稱，比黨人也。嬋媛，妖態(tài)也。沈德鴻則言女媭為屈原的女侍。沈氏所言女侍又可作“婢”講。以字形觀“妾”猶如侍立一旁的女子，故作立女也。同樣地，“婢”也是女性奴仆，不論是侍妾或者侍女均是地位卑下的女子。屈氏之姊妹尚不能對其反復(fù)苛責(zé)，如何能言其妾其婢為此？再看“歸妹以嬬”一釋，若“嬬”字聲“須”，是為形聲字，“嬬”字從女從需，以“女”成形、假“需”以聲。然“嬬”字實(shí)念“弱”以為“弱女”也。陸釋義《易》經(jīng)，其版極似誤本。此外，除陸釋《易》錄“歸妹以嬬”，他本均無有此說。若是誤本，我以為該本似以“嬬”之成字也同“媭”之軌。
由上可見，自有解“女媭”一角來，其釋義往往都有偏頗，不能全信。對“女媭”的解釋還在探索之中，有待地下文獻(xiàn)重見天日時(shí)能還原其原本面目。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xué)文學(xué)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