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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東嶺

新書介紹——《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態與王學之流變    

    第二節  王艮——儒家狂者的典型

    二、守道尊身的人格設計及其對時代的回應
    
    關于心齋的為學宗旨,他的兩位著名的后學門人曾作過精練的概括。
趙貞吉說:“蓋先生之學以悟性為宗,以格物為要,以孝弟為實,以太虛
為宅,以古今為旦暮,以明學啟后為重任,以九二見龍為正位,以孔氏為
家法,可謂契圣歸真,生知之亞者也。”(同上卷四,趙貞吉所撰《心齋墓
銘》)耿定向說;“先生為學,其發志初根本于誠孝,總其學旨以悟性為宗,
以孝弟為實,以九二見龍為家舍,得孔氏家法矣;其旨歸以格物知本為要,
以遷善改過反躬責己為勉仁。”(同上,《續譜馀》)從本質上講,陽明與
心齋之學是相通的。所謂悟性,即悟人人皆具之良知。陽明講良知現成,自
然靈明,不假思慮;心齋說:“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
便是人欲。”“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而為學之首務便
是復其本然之體,或者說是復初,即所謂“是學至圣人,只復其不善之動
而已矣。知不善之動者,良知也。知不善之動而復之,乃所謂致良知,以
復其初也。”(同上,《復初說》)而這良知的核心,二王均認為是儒家萬
物一體之仁,體現在價值觀上,便是濟世利民的社會關懷。至于說到陽明與
心齋之間的區別,許多學者都將其歸結到所謂的“淮南格物”上,如《宋
明理學史》說:“所謂‘淮南格物’,其特色并不表現于認識論方面,主要
表現于人生哲學和倫理學方面,即其‘安身立本’之說。”(下冊,第438
頁)此言大致不錯,但需要作出進一步的闡釋。此所說“人生哲學”其意
義具體所指應該是在存在論的層面上。而就實質言,陽明的良知理論也是
一種存在論,無論是從其理論發生的原因還是其最終指向,陽明所提出的
致良知學說,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解決其人生自我在險惡的境遇中如何
安身立命,并保持一個儒者的社會責任感的問題。王艮的“淮南格物”更
是一種存在論,他在談及其“安身立本”說之作用時明確指出:“知本,
知止也,如是而不求于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
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己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
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后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
善也。”(《明儒學案》卷三二)此處所言的“不能撓己靜”、“首出庶物,
至尊至貴安”、“仕止久速,變通趨時”、“無不得所止”,全都是在談個
體存在的問題。故而從存在的角度講,心齋與陽明可謂是一脈相通的。但是
在存在的方式上二人又是不同的,并最終決定了二者所設計的人格特點也
具有了較大的差異。可以說陽明的存在論是建立在內在超越的基礎上,其
人生格言是“用之則行舍即休”,其所用方法是采用“忘”的態度,忘懷
榮辱得失,忘懷毀譽生死,一切無介于懷,以此種道家之情懷來保持自我
之寧靜,而一旦需要利民濟物時,其自我良知又自然會知善知惡,變通趨
時。而王艮則不同,他不僅不能“忘”,而且要盡量使之明晰,于是他的
存在理論就是要將其人生自我放在各種關系當中反復加以權衡評說,以期
最終找出一種可供操作的存在理論與人生態度。下面即循此線索來探討心
齋的人生存在理論及其人格理想的設計。
    先看其“格物”說。他解釋格物之涵意說:“格如格式之格,即后絜
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
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
(《王心齋先生遺書》卷一,《語錄》)這既是《大學》修身理論的順理推
衍,也合乎陽明心學的思路,但他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對修身理論的認識,
而是要借此將個體存在引入一種本末關系中來進行意義的界定,所以接著
便轉了話頭說:“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
安國則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國家事,是之謂失本也。就此失腳,
將或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
國家哉!”(同上)在此,心齋通過本末關系的比較,用意即在于突出何者
為第一性,在他看來,個體乃是第一位的,沒有個體,也就沒有天下國家;
個體之身不修,天下國家也就不治。進而也就順理成章地引出其保身的理
論,保身有積極與消極兩方面的涵意,就積極一面說,是要正心而修身,
然后方可正人正物,以治國家天下;就消極一面說,要保護自我不受損害,
那些“烹身割股,餓死結纓”由于造成了對自我的戕害,也就被視為非合
理的舉動,是一種不知本末的行為。可以說本末關系是心齋所有存在理論
的基石,其它理論命題均圍繞此而展開。
    本末關系的進一步展開便是身與仕的關系,當然也可以表述為士人與
帝王的關系。王艮認為,明白了自我與天下國家的本末關系,就應該以自
我作為衡量事物的準則,而不能依據任何外在的東西,所謂“知得身是天
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萬物。”(《明儒學
案》卷三二)此一原則當然也適應于自我與君王的關系,士人出仕是為朝廷
做事,但要以不損害自我與不違背自我為前提,否則寧可不出仕。他說:
“仕以為祿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祿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于害身,
仕而害身于道也何有?”(《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語錄》)士人的出
仕無論是為利祿還是為行道,都不能以害身作為代價,因為這是不知本的做
法。因而,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理想的狀態均應以我為主而行己之道,
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大丈夫存不忍人之心而以天地萬物依于己,故出
則必為帝者師,處則必為天下萬世師。出不為帝者師,失其本矣;處不為
天下萬世師,遺其末矣。進不失本,退不遺末,止至善之道也。”(同上)
可知在自我與帝王的關系中,知本就是以自我為主體,既不損其身,又能
行其道,所以他的人生格言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道尊而身不辱,
其知幾乎?”(同上)亦即把握住了其中的微妙之處。在此又顯示了他與
陽明先生的不同,陽明要置生死于度外而一任自我之良知,心齋則要置生
死于度中而把握其玄妙之機。
    心齋以自我為核心的保身論招致了不少責難與誤解,明末大儒劉宗周
責問其明哲保身論曰:“以緡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茍免之隙乎?”
(《明儒學案》卷三二)“緡蠻”即小鳥,亦即指心齋所言的“身安如黃
鳥”。而他的門人則懷疑其“出則為帝者師”是否有“天下無為人臣”之危
險。(《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語錄》)而許多現代學者則認為心齋保
身論是對于感性生活的認肯,是“重感性生活,凸顯個體感性生命。”(馮
達文《宋明儒學新論》第248頁)這些認識應該說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都
存有某些不足之處。王艮的確有重視感性生命甚至肉體之身的表述,如說
“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也;不安其身又不安
其心者,斯為下矣。”(《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語錄》)此處所言之
身顯然是指肉體之身。他又說:“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于貧而凍餒
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夫子曰: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同上)此則更是直接道出了為學須有基本之物質條件為前提的思想。凡
此均顯示出心齋之學通達求實的平民化特征。然而,這卻不是心齋之學的
主要傾向,由于他的人生追求缺乏陽明先生的超越性的一面,因而也就比
陽明更具有倫理化的色彩,他儼然一位教忠教孝的平民導師,不僅寫出了
《孝弟箴》、《孝箴》等通俗歌謠以教化百姓,其自身也是一位踐行忠孝的
楷模。在《孝箴》中,他視孝道為人之天性,認為要“外全形氣,內保其
天;茍不得已,殺身成天。”(同上卷二)而朱孔陽在嘉靖八年所撰《咨訪
文》也稱贊其“孝弟著于鄉邦,道德聞于遐邇。”(同上卷五)可知他仍視
道德為超肉體的最高價值本體,并沒有因為認肯感性生活而絲毫減損道德
的意義。同時,他之宣稱出為帝者師的確有不為人臣的傾向,甚至形成了
后來泰州學派獨以朋友為人倫關系的特征。但他卻并非對君主制度有什么
不滿,也絲毫沒有忽視君主權威的意思,所以他對于歷史上被傳為美談的
嚴子陵與光武帝共榻而加足帝腹便有了自己的理解:“光武召子陵與共
榻,伸私情也,非尊賢之道也。子陵不能辭而直與共榻,失貴貴之義也,
賢者亦不如此自處。故加足帝腹,子陵之過,狂奴之辱,光武之失。”(同
上卷一)光武帝盡管與嚴子陵共榻,卻只是為了一己之私情,而并不是重
道,因而也不能算是真正尊重嚴子陵;而嚴子陵自以為加足帝腹頗為風光,
但那只是不識深淺,并不能算是賢者所為,故可謂兩失之。所以王艮對道
家隱士的輕視利祿的高超情懷并不欣賞,故曰:“有心于輕功名富貴者,
其流弊至于無父無君;有心于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于弒父與君。”(同上)
可知王艮的出仕與否既和輕視或追逐功名利祿無關,也和是否輕視君主制
度無關,而自有其本身的獨特性。至于保身是否會產生臨難茍免的流弊,
則要放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加以考察,而不能一概論之。劉宗周、黃宗羲
二先生身處晚明閹宦專權與朝代更迭之際,自然對氣節更為看重。而王艮
的保身論則是對于自身所處時代的回應,心齋年譜在嘉靖五年記曰:“冬
十月作《明哲保身論》,……時同志在宦途或以諫死,或遣逐遠方。先生
以為身且不保,何能為天地萬物主,因瑤湖北上,作此贈之。”(同上卷三)
可知王艮之保身論是在世宗對士人的殘酷迫害下而提出的,當時的情形
是,在仕途便有喪失自我人格的危險,否則便會遭致摧折屈辱,甚至送掉
性命。如果送掉了性命依然于事無補,那又何必要身陷仕途的泥淖中而不
能自拔呢?于是,不僅心齋本人終生不仕,而且當有人認為其子王襞有能
力做“科甲中人”,而問他為何不讓其子習舉子業時,他說:“天下英豪濟
濟,何獨少斯人哉?吾愿其為學問中人也。”(《王東厓先生集》卷首,
《王襞先生行狀》)果然王襞也以講學而終其一生。因而,王艮的保身論可
以視為首先是為了解決自我的人生存在的理論。而且這種保身理論也并未違
背先儒的仕隱原則,孟子曾將仕隱分為三種,即伯夷式的:“非其君不仕,
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伊尹式的:“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
進,亂亦進;”孔子式的:“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
速則速。”(《孟子·公孫丑上》)無疑孟子是贊賞孔子的仕隱模式的,盡
管他并不否定伯夷、伊尹的高尚。孟子也的確把握住了孔子仕隱的真精神,
因為孔子曾反復說:“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論語·公
冶長》)“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同上《泰
伯》)這鏗然的古訓相信念過四書的士人誰都不會忘記,同時也不會忘記亞
圣孟子對孔子“圣之時者“(《孟子·萬章下》)的贊語,那么拿王艮的話
相比,并無違背圣訓之處。但在嘉靖一朝,士人之被摧折者比比皆是,而歸
隱也成了許多人的共同追求,王艮在如此情形下提出其明哲保身的理論,又
可謂有很強的時代針對性。王艮作為一位識字不多而又無任何功名的平民百
姓,其學說卻能使大批朝野士人對之傾倒,若無解決諸多士人共同人生難
題的理論,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但他卻并沒有因保身而走向自私與不講原
則,即使在《明哲保身論》中,他也是從兩方面入手而加以論述的,他說:
“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于適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
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此自私之輩,不知本末一貫
者也。若夫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殺身,則吾身不能
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同上卷一)由此可知,王艮的
保身論固然有自我生命保護之意,但卻既非其全部內涵,亦非其究極意義,
從根本上說,心齋哲學的最終指向乃在于“保天下國家”的濟世目的的實
現。保身固然是保天下國家的重要前提,但卻不是目的,這應該是一目了
然的。
    保身之所以能與保天下國家緊密相關,是由于身與道具有密切的關
系。王艮認為國家之勢只有以道作為支撐,才會是一個理想的社會。而道
卻并不是抽象的存在物,它必須有士人作為其載體,因此尊身便是尊道,
他有一段話集中地闡述了身與道的關系:“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
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尊
道尊身,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必不以
道殉乎人。使有王者作,必來取法致敬,盡禮學焉,而后臣之。然后言聽
計從,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機而作,不俟
終日,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君子之守身,
修其身而天下平。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
信哉?及君有過,卻從而諫,或不聽,便至于辱且危。”(同上卷一)這便
是王艮出則為帝者師的理論根據,因為君主只有將其尊為師,士人才能取
得主動的地位,進而也才能行己之道。所謂尊身,實際上便是尊敬其人格
尊嚴,只有具備了人格尊嚴,才可能有師之地位,有師之地位,帝王之勢
才能服從于道,所以說“身與道原是一件”,“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
而仕與止之機,便是能否保持人格的尊嚴與推行至尊之道。如果得不到帝
王的尊信而勉強出仕,則勢必會自取其辱而道亦難行,故而他說:“不待
其尊信,而銜玉以求售,則為人役,是在我者不能自為之主宰矣,其道何
由而得行哉?道既不行,雖出徒出也。”(同上)倘若如此,那便是妾婦之
道,也就是說只會一味順從而不講任何原則,這就既失去了尊嚴,又失去
了道義,從而成為佞倖之臣,從而也就失去了士人的本意,更不用說成為
圣賢了。王艮雖然讀書有限,但他在此提出的士與道的關系問題在中國歷
史上卻具有悠久的傳統。漢代的賈誼說:“守道者謂之士,樂道者謂之君
子,知道者謂之明,行道者謂之賢,且明且賢,此謂圣人。”(《新書·道
術》)可知士與圣之聯結點乃在于“道”,而與官位無必然之聯系,故唐晏
說:“夫士生斯世,茍有肩任斯道之志,則位不在高。……昔孔、孟皆以匹
夫任斯道,遂與堯、舜比隆。”(《兩漢三國學案》卷九,《春秋》)亦即
士與圣均以道為標準。劉向說:“通古今之道,謂之士。”(《說苑》卷十
九,《修文》)其實,最早將士與道相聯結者為孔子,在《論語》中曾有多
處記載了他對此種關系的強調:“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
足與議也。”(《里仁》)“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述爾》)“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衛靈公》)“子曰:君
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同上)依孔子之言,既要守道,
又要弘道,此方可謂之士。當然,據此而行的孔子后來終于成了眾望所歸的
圣賢,則他提出的這些為士之準則自然也就成了成圣的標準。司馬遷《史記
·孔子世家》中所記孔子及其弟子被圍于陳蔡之野的情形,大約可以較為形
象地表現求道而不趨時的精神境界,其文曰:“孔子曰:‘賜,《詩》云:
匪兕非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
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
為檣,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
為容。今而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子貢出,顏回入見。
孔子曰:‘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于此?’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
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
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
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卷四七)守道而不從勢,正是士,
也是圣人的境界與操守。象子貢那般天下不能容便要“少貶”以從俗的做
法,便是違背了士之原則,故被孔子稱之為“志不遠”;而顏回認為世之
不能相容并非道之過錯,而是“有國者之丑”,正因為不容,然后才顯示
了君子的可貴,孔子聽后深感與己心相合,于是就說:要是你顏回有了“多
財”的局面,我一定去替你掌管。亦即只有象顏回這么識貨者,才能去輔
佐他。士人的這種高尚境界與獨立人格,在漢代以后幾乎已經成為絕響,
尤其是在皇權空前強化的明前期,士人更是做夢也再難有此種想法。不料
至王艮時卻又舊話重提,要求帝王應以師之身份對待自己,既尊其身又尊
其道,如此方可出而輔之,誠可視為明代士人觀念的一大變遷。因為明代
前期之士人在與帝王相處時,總是自覺地將自己擺在妾婦的被動地位,總
是默默忍受著來自帝王的人格屈辱,總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歸于自我而不敢
有絲毫的怨望,其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由于君臣名分的制約。心齋如今則要
求做帝王之師,假如不能以師遇之,則寧可不仕,其目的便是要改變妾婦
的地位而理直氣壯地行道,這豈非士人觀念的一大變遷?
    心齋這種守道尊身的意識決定了他獨特的人格理想。正如趙貞吉與耿
定向所言,他的人格理想是“以九二見龍為正位,以孔氏為家法”,所謂
“九二見龍”是指《易》乾卦九二爻辭,其語為“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本句之意義各家有不同解釋,根據王艮的讀書范圍,他對此不可能有精深
的考辨,最有條件接觸的當是朱熹之釋意。朱熹《周易本義》曰:“九二
剛健中正,出潛離隱,澤及于物,物所利見。故其象為見龍在田,其占為
利見大人。九二雖未得位,而大人之德已著,常人不足以當之。故值此爻
之變者,但為利見此人而已。蓋亦謂在下之大人也。”(卷一)其要義在于
“出潛離隱,澤及于物”,也就是“雖未得位,而大人之德已著”,論其身
份則為“在下之大人”。這與王艮本人的解釋是相符合的,他說:“見龍可
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危
其身于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于天地萬物者謂之遺末。”(《王心齋
先生遺集》卷一,《語錄》)不危其身故無位,不遺其末故不潛,實亦為在
下之大人之意。此種狀況落實在具體人物形象上則是孔子,故言“以孔子
為家法”,心齋是一向以孔子而自居的,他在《大成學歌寄羅念庵》中說:
“掌握乾坤大主宰,包羅天地真良知。自古英雄誰能此,開辟以來惟仲尼。
仲尼之后微孟子,孟子之后又誰知。”(同上卷二)大有孟子之后舍我其誰
之意在。他以孔子之傳人而自任,那么他又繼承了孔子的什么呢?這就是
“隱居以求其志,求萬物一體之志也。”(同上卷一)亦即雖不出仕而并不
失其萬物一體的仁者情懷。于是,他有時便把“見龍”與孔子合而言之以
表現其志向:“孔子謂二三以我為隱乎?此隱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時雖
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于世,未嘗一日隱也。隱則如
丈人沮溺之徒,絕人避世而與鳥獸同群者是已。”(同上)此即言孔子雖不
做官,但又非絕人避世的隱士,而是在野而修德講學之圣者。王艮心目中
的孔子形象介于二三子與曾點之間。所謂二三子是指《論語·先進》中所
說的子路、冉有、公西華這三位弟子,他們都有從政的愿望。而只有曾點
不愿從政,而只愿過超然自得的生活。孔子對二三子之指向不表贊許,而
獨稱“吾與點也”。但王艮并不認為曾點之志為完美,故而有記載曰:“先
生問門人曰:‘孔子與點之意何如?’對曰:‘點得見龍之體,故與之也。’
曰:‘何以為狂也?’曰:‘以其行不掩言也。’曰:‘非也,點見吾道之
大,而略于二三子事為之末,此所以為狂也。’”(同上)曾點之不如孔子
在于他盡管已“見吾道之大”,也就是有了守道自尊的境界,但他卻放棄
“事為之末”而一味自適自樂,已有隱逸之傾向,故心齋對之不以為然。當
然,那二三子更有不足之處,他們只注重事為之末而未見道之體,也就理所
當然被孔子也被心齋所不與。總結起來說便是:“曾點童冠舞雩之樂,正與
孔子無行不與二三子之意同,故喟然與之。只以三子所言為非,便是他狂
處。譬之曾點有家當不會出行,三子會出行卻無家當,孔子則又有家當又
會出行。”(同上)從學理上說便是:“知體而不知用,其流必至喜靜厭動
入于狂簡;知用而不知體,其流必至于支離瑣碎日用而不知。”(同上卷二,
《答徐子直》)而孔子是既知其體,又知其用,故可謂之中行之圣。在心
齋眼中,孔子乃是最偉大之圣者,他甚至比古代之賢相更高一層境界,所
以當有人稱心齋為伊傅時他便不高興,說是“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
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明儒學案》卷三二)具體講就是:“孔
子之不遇于春秋之君,亦命也;而周流天下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
民則聽命矣。故曰大人造命。”(《王心齋先生遺集》卷一)孔子是一位身
處亂世而不為環境所屈的大人,他知不可為而為之,決不放棄自我的社會
使命。王艮便是立志做一位象孔子那樣的大人,既不出仕,亦不歸隱,而
是在野講學,自作主宰,故亦可稱之為“大人造命”。心齋的這種人格不
同于前此的白沙先生,陳獻章近乎曾點,雖未失儒者身份,卻主要追求自
我適意,用心齋的話講叫做得其體而遺其用。陽明與心齋庶幾近之,都是
對朝廷已失去信心而試圖用講學以救世之狂者,但陽明仍未完全擺脫禮儀
身份的限制,故而嚴守份內之事而無出位之思;心齋則不同,他不再參與
朝廷之事,而只靠自我的力量來實現自我的人生理想,是一位真正的出位
之思的狂者。此種人格在陽明身上已初見端倪,而在心齋身上則已成形,
并從此開辟了明代士人的一個新的類型。古人曾說:“朝廷之士為祿,故
入而不出;山林之士為名,故往而不返。入而亦能出,往而亦能返,通移
有常,圣也。”(《韓詩外傳》卷五)而王艮既不在朝廷,也不在山林,
而是處民間以講圣學,居鄉野而濟天下,豈非士人之別類乎?因此我以為,
出位之思與守道尊身才真正是心齋所開創的泰州學派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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