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施蟄存先生已經十年了。
認識施先生以前,我對施先生充滿了神秘感。這神秘感是來自多
方面的,首先是讀了他的具有現代因素和荒誕魔幻色彩的小說以后,
由作品的神秘而對作者的神秘,并以為他是十里洋場風流倜儻的人物,
是如劉吶鷗一樣的浪蕩子。
其次,是因為他與魯迅的爭議和他主編的《現代》雜志中的“第
三種人”的論爭,文藝界對他誤解較深。也使我對施先生充滿神秘感,
甚至迷惑不解。
1991年7月,我因為寫《中國現代小說流派論》一書而寫信求教于
施先生,得到了施先生的熱心幫助,他不僅立即回信解答我的問題,
而且圍繞我的研究范圍給我寄了大量的書籍。以后是經常的寫信指導
我的研究和寫作。1997年底,我專程去上海看望施先生。1999年又去
華東師大做訪問學者,在上海住了半年。在這近十年的交往中,使我
弄清楚了我曾經迷惑不解的問題,神秘感也化為親切感,施先生是一
位可敬可親的老人。走近施蟄存先生,使我認識到施蟄存是一位對文
壇有著巨大貢獻的人物。這不僅因為他在三十年代就獨樹一幟創作了
一批具有現代派色彩的作品,而且因為他主編了三十年代大型綜合性
文藝刊物《現代》,并使《現代》“成為中國現代作家的大集合”,
《現代》發表了大量左翼作家的作品和左翼文壇的消息,很多作品和
資料成為重要的歷史文獻,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作出重大貢獻。但
文壇對施蟄存誤會很深,施蟄存也自嘲說:“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
洋場惡少名。”
“洋場惡少”是魯迅給施蟄存的命名,因為這個命名,施蟄存幾
十年吃盡了苦頭,隨后銷聲匿跡,這是魯迅所始料不及的。這是人們
對施蟄存的誤會之一。事情源于人人皆知的1933年10月發生的魯迅與
施蟄存關于《莊子》與《文選》的論爭。論爭之前,施蟄存與魯迅曾
有過很友好的交往,如1929年共同商量擬定了一套《馬克思主義文藝
論叢》由“第一線書店”出版。施蟄存還為魯迅所譯的盧那卡爾斯基
著作中插圖的銅版畫像制作盡心盡力。1932年11月施蟄存主編的《現
代》為魯迅的“北平五講”開辟專欄,為弄到照片資料四處奔波。
1933年2月施蟄存在《現代》冒險刊發了當時其他編輯部不敢刊發的魯
迅重要文章《為了忘卻的紀念》。因為他“舍不得魯迅這篇異乎尋常
的杰作被扼殺。”在《現代》時期,施蟄存經常給魯迅寫信約稿,
《現代》上發表了魯迅的很多重要文章。
《莊子》與《文選》的論爭,開始也只是讀不讀古書之爭,但在
爭論中,都有些言重,并且雙方都“揮拳”和“鬧意氣”。魯迅稱施
蟄存是“遺少群”的“一肢一節”,是“洋場惡少”。施蟄存對魯迅
也有些不敬,明知“豐之余”是魯迅(我曾問過施先生,是否知道
“豐之余”是魯迅,施先生說:“知道,一開始就知道。”)還要說
些不敬的話。但魯迅對施蟄存也有成見,懷疑他向國民黨獻策,說他
“以此取悅當道。”1934年7月《申報》雜文專欄“談言”上發表署名
“寒白”的文章:《大眾語在中國底重要性》,魯迅看了這篇文章后,
1934年7月17日寫信給徐懋庸說:“十之九是施蟄存做的。但他握有編
輯兩種雜志之權,幾曾反對過封建文化,又何曾有誰不準他反對,又
怎么能不準他反對。這種文章,造謠撒謊,不過越加暴露了卑怯的叭
兒本相而已。”說“寒白”是施蟄存,只是魯迅的猜測,文壇也一直
沒人去將此事澄清。1999年12月17日,我專為此事問施先生:“這篇
文章是否您做?”施先生立即回答:“不是,我根本沒有寫過這篇文
章,也從來沒用過‘寒白’的筆名。”既然“寒白”不是施蟄存,那
么,“造謠撒謊,暴露了卑劣的叭兒本相”的人也不是施蟄存了。我
們應當為施蟄存平反。
施蟄存當時并沒有參入“第三種人”論爭,他只是以編輯的身份
將雙方的文章登出,而始終緘默無言。所以之后的幾十年將施蟄存當
“第三種人”批判是不公正的。再說施蜇存在政治思想上始終是左翼
的,他說:“我們標舉的是,政治上左翼,文藝上自由主義。”他不
僅很早就加入共青團,并參加了散發傳單等具體革命活動,而且始終
如一地在他主編的雜志上刊登左翼作家的作品。文藝上自由主義與政
治上左翼并沒有沖突,他只是“另辟徑溪”地選擇了一條適合他自己
的創作道路,這條創作道路并不影響他政治上左翼。走近施蟄存,才
知道我們過去在政治上對施蟄存有很深的誤會和偏見。
走近施蟄存,才知道在個人生活方面,施蟄存并不像他小說中的
人物那樣“現代”和“荒誕”,也不像他的朋友劉吶鷗那樣,既需要
女人取樂,愛女人的肉體,欣賞性感的女人,又嫌惡女人,瞧不起女
人,認為女人“除‘性’以外完全沒有智識”。施蟄存雖然在作品中
也寫了一些都會青年的風流韻事,但施蟄存在生活中卻是一個非常嚴
謹的人。施蟄存1929年10月24歲時與比他大一歲的陳慧華女士結婚,
如今已經71年了,但施蟄存對妻子忠貞不渝,疼愛有加。施蟄存每年
給我寄賀年片,總是署名“施蟄存、陳慧華”可見施先生對妻子的尊
敬。聽施先生的孫女說,就是現在,家里有什么事,還是奶奶說了算,
施蟄存先生多遷就妻子。過去人們多認為施蟄存年輕時一定是個經常
進出舞場的都會浪漫青年,其實施蟄存從來不跳舞,不過有時陪朋友
去舞廳,但他只是坐在旁邊“擺拆字攤”。
走近施蟄存,使我深深感到施蟄存是一位對人非常真誠,熱心的
人。施蟄存與戴望舒的友誼成為文壇的一段佳話。戴望舒開始寫詩,
并未引起反響。之后,施蟄存在他主編的《現代》雜志上從第一期開
始就隆重推出戴望舒的詩,并在《望舒草》的廣告詞中高度評價望舒
的詩說:“戴望舒先生的詩,是近年來新詩壇的尤物。凡讀過他的詩
的人,都能感到一種特殊的魅惑。這魅惑,不是文字的,也不是音節
的,而是一種詩的情緒的魅惑。”施蟄存以《現代》雜志主編的身份
稱贊戴望舒,標榜“現代詩”,從而掀起了一場三十年代的詩歌革命,
使詩壇出現了與當時流行的“新月派”詩完全相反的詩歌。與此同時,
施蟄存寫信鼓勵遠在巴黎留學的戴望舒。戴望舒去巴黎留學時,正與
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熱戀,并定了婚。戴望舒與施絳年難舍難分。戴
望舒在日記中寫道:“船啟航之前的那段時間簡直難以忍受。絳年哭
著。我擲了一張紙條給她,喊著:絳,別哭。但是它被風刮到水里。
絳年追奔著,沒有抓到它。當我看到飛跑般的她時,再也抑制不住自
己的淚水了。”戴望舒后悔遠去法國的輕率而愚蠢的決定,總想早點
回到愛人身邊,并寫信要施絳年去法國。施蟄存為了讓戴望舒學而有
成,寫信叫他要克服困難堅持學習,還勸他不要讓絳年去法國:“你
還要絳年來法,我功你還不可存此想,因為無論如何,兩人的生活總
比一人的費一些,而你一人的生活我也尚且為你擔心呢。況且她一來,
你決不能多寫東西,這里也是一個危機。”(同上)戴望舒在巴黎的
費用,都是施蟄存寄去,施蟄存有時將主編《現代》的全部工資都寄
給他。施蟄存還常給他帶去藥品,叫他注意身體。施蟄存對戴望舒的
關心真是如父如兄。施蟄存因此推出一個現代派詩人,而戴望舒卻永
遠失去了施絳年的愛情。戴望舒去法后,施絳年不能承受詩人的不穩
定的社會與經濟地位,于是,悄悄地離開戴望舒,與一個冰箱推銷員
相愛。為了不給戴望舒添煩惱,施蟄存一直將此事瞞著他,直至他回
到上海。
九十多歲的施蟄存對我這個普通的求學者同樣關懷倍至,時時處
處嚴格要求我,他寄書給我,他寫信說:“你看過,隨時把你的讀后
感告我。”“我希望你先看作品,自己先下判斷,然后再看別人的評
論,不要盲從。”施蟄存先生叫我處理好學習與家務,學習與工作之
間的關系,叫我不要虛度年華,“抓緊時間,還可以‘亡羊補牢’。”
他還勸我不要改行,他說,“高等院校的文史哲教師必須自重,了解
自己的負有祖國文化的歷史任務,萬不能因物質生活條件不好而放棄
自己的職責。”
1999年9月,我去上海華東師大做訪問學者,經常去看望施先生。
應該說,我為了能經常去看望施先生,專門去華東師大做訪問學者。
9月初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乘車到愚園路,當我走進二樓施先生
書房臥室客廳的房間門口,施先生正坐在書桌前,書桌斜對著房門,
施先生一看見我就立即認出我,大聲喊我:楊迎平。我還是1997年
12月來看過施先生,時隔一年半,施先生仍能一眼就認出我,真是好
記憶。
走近施蟄存先生,使我不僅了解到施先生怎么做文,而且了解到
施先生怎么做人,施先生的言傳身教使我更深入地認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