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鐘敬文先生是他資產階級情調十足的散文,連一區區荷塘也要"清賞"再三后而"憶舊"。使我這個慣于追逐轟轟烈烈的攝影記者很不習慣,仿佛于跑跑顛顛中,隔岸觀看煙霧中的彼岸世界,虛無飄渺而節奏緩慢,好像泡在陳年的顯影液中,由于陳舊腐朽而愈發呈黃褐色,猶如隔世的一道風景。
鐘敬文原名譚宗,筆名靜聞、靜君、金粟。1903年生于廣東海豐,陸安師范畢業后東渡日本。他自幼讀書成癖,自詡"我是書呆子,對于讀書,差不多有一種不易動搖的癖好。假如我對于別的許多事情,我是任性的、隨便的,對于這卻多少要有點特別的處置"
。 留學日本時有一個時期,鐘敬文每天把自己關在東京都九層樓的圖書館里,"盡情去書城里閑蕩",以完成年初給自己制定的讀書計劃。鐘敬文每讀好書,都如佳釀入腹,盡情陶醉。讀書之外他還熱衷散文,喜歡對羅曼·羅蘭、法朗士的散文名篇反復吟誦、細細品味。由此開始模仿著寫出《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上散記》等。也許受東洋日式教育影響,文風頗具日風,很有日人俳句的意境。相形之下,日后當作飯碗的民俗學反倒幾成副業,這與另一位我采訪過的民族學家林耀華形成天壤之別。林教授乃哈佛博士,舊中國當過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新中國曾任民族研究所所長,畢生埋頭專業心無旁騖,著作等身學業精深,但因受西洋正規教育桎梏,遠不如留學東洋的鐘敬文活得滋潤。
曾在北京師范大學任教、現已退休的96歲老翁鐘敬文自稱也是北大人,"因為師范大學本來就是京師大學堂的師范館"。但話音未落,馬上意識到自己畢竟與北大有段距離,于是轉而對北大壟斷學界憤憤不平。"國外大學對北大情有獨鐘,也應該把師大包括進去",老頑童般為自己耿耿于懷的北大情結鳴不平。談到師大人應處處為人師表時,鐘敬文不由對胡適肅然起敬,說世界上沒有哪個大學校長能像北大校長胡適那樣為人師表:得36個博士學位、風流瀟灑,品德高尚,民主,科學,自由。他說張中行著作中已經寫了許多胡適,可惜還不夠,他還有意再說而特說。
鉆了一輩子書齋的鐘敬文有時會突然變得很激憤,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老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勢。我頭一次往北師大他府上拜訪,就吃了閉門羹。非但沒有以往造訪其他耄耋老者家感受到的溫暖,而且待客之道很難說與"平和"沾邊。鐘宅規定"但凡記者來訪,非事先預約,否則不得入"
。我只能隔著門縫問答,好似當年在巴格達采訪薩達姆的總統府。 待到日后按規矩預約,他又約法三章:"不帶攝影機,不接電線,不碰屋內一切物品。"等我全盤接受后才獲恩準:"坐一下便走。"進得屋內,他雙目炯炯以NBA盯人戰術,看著我坐下,并再三審視我的確只有一人,身后絕沒有人偷偷接電線后才釋然。又再次叮囑,絕對不可打開攝影包,這才在我對面頹然落座。
據鐘老講,之所以這樣全民皆兵,全因遭某電視臺一朝蛇咬所至。年前,該電視臺突然派來一彪人馬,說要搶救文化遺產,做人物專訪,老人聞之暗喜,鼎全力配合。不料家中從此翻江倒海,打燈光、接電線、移物布景,弄得雞飛狗走,累的老人幾乎氣絕。臨走還"借"走一大批珍貴資料,說回去翻拍,鐘老只有忍痛借出。誰知從此肉包子打洋狗,一去不回頭,F在說起此事還急得老人心疼。事后派人找到該電視臺,結果根本找不到"苦主"。找人一問,才知道該電視臺銳意改革,十停人馬中有六七停為臨時招募,"盡是些七長八短漢,四山五岳人"。來如雨去如風。氣得95老翁擊案狂呼上當,要我這個"新華社,回去內參一下,電視臺招臨時工,罪責遠大于出版社賣書號"。直嚇得我五官易位,一臉茫然,鐘敬文卻坐在一邊嘻嘻而笑。說他向我怒發沖冠,只圖自己一吐為快,并非真要我"參"誰,他自己明知是"講了也白講,不講白不講"。自言自語絮絮叨叨,一連重復五、六遍之后,才面露得意之色。揮舞起兩只雞爪般小手,猶如曹孟德橫槊江東一般,頗為自己一怒而得佳句而自得。
據鐘敬文自己講,他這個書癡并非一心深居幽室, 盡管埋頭讀書,卻也熟諳天下事。據他說不久前他還聯合了北大教授季羨林并肩給訪談他們的電視臺提意見,言辭尖銳舉座皆驚。幾年前,他還和復旦教授蘇步青同期在《求是》雜志上發表政論文章,向黨內不正之風提意見。文章發表之時萬分興奮,特意上街買了上百本送人。"因為這是黨內最高刊物,連黨員寫的文章也非輕易可上。更何況我們非黨人士。"
談興正健,鐘敬文忽以右手指結擊案,示意暫停,原來已到讀書時間。96歲的鐘老先生積習難改,果然是個"書癡"。一時間關閉了所有神經,引身于書堆之后,沉浸在夕陽里,宛若一幅發黃的陳年舊照,又隱回到30年代的故紙堆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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