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文

　　吳小如老師幾次在文章里稱我為“門人白化文”，足證“師生之分早定，中外之人盡知”。

　　在北大中文系1951級全體老學生中，我的確是最早親炙吳老師的。猶記1950年春，在天津六里臺和平湖畔，孟志孫老師客廳中，不期而遇，我得以初次謁見吳老師。當時吳老師先在，我是未經(jīng)先期稟報（當時電話不普及），撞進來稟告班上的工作的。孟老師見我一到，就對我盛贊吳老師出身專治文獻的名門世家，青年有為，文史兼擅，而且是名震京津滬的新起京劇劇評家。當時在座的，似乎只有兩位老師和我。孟老師滔滔不絕地大約講了一刻鐘，我靜靜地聽著，吳老師也沒有說什么。我聽出來，孟老師有此后讓我多多向吳老師請教的意思，趕緊說要拜門。吳老師雖然略表謙虛，但并未拒絕。可見，師生之分早定，絕非虛言，乃是板上釘釘?shù)牧恕?/p>

　　及至到了北大，真正聽吳老師的課，那是1954年的事了。從此，師生關(guān)系逐漸密切。征象之一是，老師的著作，幾乎每一部都賞賜與我。我當然敬謹拜讀，受益非淺。“文革”後同在北大，更得時時請益。只是近兩年我搬家，住得遠了，僅可在電話中請安。中心不免歉然與產(chǎn)生失落感。可是受客觀制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這次恭讀老師的又一部選集《皓首學術(shù)隨筆·吳小如卷》，幾十年來受教的景況如在目前。時時向友人言及。中華書局書友聞知，囑就此作讀后感一篇。因而整理思路，略述要點，如下。

　　吳老師的確是現(xiàn)當代中國文史界文武昆亂不擋的全才。特別是在中國文學史方面，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從先秦到魯迅，所有各階段的課全開過，均有述作，都出成果。我最新拿到的這部書，編者限于對傳統(tǒng)學術(shù)認識的局限，未能全面展示吳老師的完整的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即以元明清三代戲曲研究而言，眾所周知，吳老師寢饋其中七十馀年，不僅案頭，場上亦多年與內(nèi)行老宿切磋，紅氍毹上第一手經(jīng)驗豐富。出其馀緒發(fā)為文章，讀者奉為圭臬。這一點在海內(nèi)外現(xiàn)存老一代中文系系統(tǒng)學者中，鮮有比肩者。管見以為，北大中文古代文學系統(tǒng)今日弱點之一，在于中國文學史第三段，別的綜合性大學亦多如是。若早能悟及，請吳老師多多培養(yǎng)接班人，今日弟子當遍及全國，豈不壯觀！其實，東隅已逝桑榆非晚，趁著老先生體健神清之際，給招一個特別博士班來，如陸穎明（宗達）老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北師大中文系開“古漢語班”之例（許嘉璐先生即出身此班，其中同學現(xiàn)在多為古漢語界骨干），培養(yǎng)一批人，還來得及呢！

　　我從老師學習而沒有學到的一點，是老師通貫一生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老師一貫特立獨行，堅持個人見解。在燕京大學中文系開“魯迅研究”等課程時，正值解放初，學生好獨立思考，往往在課堂內(nèi)外與老師爭辯不休。我愛人李鼎霞就躬逢其盛，不過她是膽子小的女生，不曾加入。男生則常常意氣用事，和老師鬧得甚至面紅耳赤。這時，和事老林左田（燾）老師就會出現(xiàn)，為雙方解圍，最后，以“哈哈”結(jié)束，因而得外號曰“林哈哈”。

　　可是，吳老師後來因此吃的虧不少。特別是在“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貼大字報，吳老師也出大字報還擊，結(jié)果可想而知矣。不過，老師一仍舊貫，至今不改，堅持獨立思考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至今堅韌不磨。門人如我，則以為，施之于業(yè)務研究是極可寶貴的，如此書中實例極多，觸處皆是，不煩列舉。這是晚輩后學最應學習的。

　　學術(shù)界“不求甚解”的浮躁風氣是吳老師最看不慣的，一有發(fā)現(xiàn)，立即起而糾正。有時點名，有時暗中點名而明眼人一看便知。有的人又怕又恨，給老師戴上一頂“學林警察”（一說為“學林憲兵”，以其有貶義，老師的門人如我者不予承認）的高帽。其實，老師是為他們好，希望人們進步。我對于老師此種精神與作法是佩服到家啦！只是膽小怕事不敢學罷了。此次編選此書，據(jù)老師所寫“前言”，則張鳴學長和檀作文博士出力甚大。我總懷疑，他們?yōu)閻圩o老師，把原來指名道姓之處全給抹了。如沈玉成和我的一次爭辯即是。卻也無傷。老師的許多指疵之處雖然有針對性，更是帶普遍性的。“此是深潭照水犀！”

2006年12月27日，星期三。紫霄園

《中華讀書報》2007年1月17日7版

發(fā)布日期：2008-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