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燮君
2008年1月31日凌晨,93歲的楊仁愷先生駕鶴西去。國家痛失瑰寶,文博界驟失大師。我們懷念這位老人,感懷他為新中國文博事業作出的杰出貢獻。楊老與上海博物館交流頻繁,曾多次參加了上海博物館的展覽和學術活動,可謂有請必來,有來必論,獨具慧眼,妙語聯珠。他對上博的業務工作,尤其是書畫業務的推進作出很大貢獻。2000年8月,菲律賓華僑荘萬里子女邀請楊老到菲律賓鑒定父親生前的收藏,楊老在百忙之中不遠萬里飛赴馬尼拉,在荘氏“兩涂軒”鑒定了這位愛國華僑生前收藏的幾百件文物,其中僅宋元明清珍品就有百余件。當時85歲高齡的鑒賞家的敬業精神令老華僑子女感動不已。楊老回國不久,他們即按老先生“捐給祖國”的愿望,多次訪問上博,考察上博的館藏條件和人文環境,將200多件文物捐贈給上海博物館。這次捐贈,不僅豐富了上博的館藏,也讓上博人感受到了荘氏家族的崇高境界和楊老的深情厚意。
我與楊老結識較早。后來在上海圖書館做管理工作,由于老館長顧廷龍先生與楊老交往甚密,所以有機會經常求教于楊老。他博學多才,誨人不倦,以文會友,給人智慧。自從擔任上海博物館館長以后,有更多的機會與楊老見面,或歡聚于上博,或相會于北京故宮,或在遼博與楊老一起同賞館藏,共商國寶大展。2002年11月底,時值上海博物館50大慶前夕,“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在上海博物館開幕。這一展覽由故宮博物院、遼寧省博物館、上海博物館三家聯合舉辦,共展出72件晉唐宋元書畫。數十件千年遺珍浩蕩匯聚,集中亮相,實屬空前,極為難得。在辦展的一個多月間,每天凌晨,攝氏零下五度,在嚴寒中開始形成隊伍,直至早上開館。進館后,在幾個展廳前依然排起長隊。尤其在二樓展廳的《清明上河圖》前,一排又是幾個小時,可謂前所未有的長隊、難以忘懷的人潮和文化盛事的轟動。許多觀眾知道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清明上河圖》是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曠世巨制,但并不知道《清明上河圖》在世間沉寂了800年之后是誰重新發現它的。這位探寶功勛就是時任東北博物館(現遼寧省博物館)的研究員楊仁愷,發現時間恰好是“國寶展”開幕的50年前的1952年。而發現國寶的50年后,楊老又對國寶展的策劃貢獻了智慧!
楊老是著名的博物館學家、書畫鑒賞家、書畫家、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成員之一、遼寧省文史館名譽館長、遼寧省博物館名譽館長,遼寧省美術家協會和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是享譽海內外的文博界的泰斗級大師。在遼博舉行的楊仁愷先生的追思會上,我曾由衷地說:一個人要集書畫鑒賞、書畫創作和文博研究于一身并不容易,但是楊老做到了!一個人要接二連三地發現國寶、揭開故宮書畫國寶疑云并不易,然而楊老做到了!一個人要做到學識淵博、情操高尚又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并不易,可是楊老做到了!2000年楊老被遼寧省人民政府授予“人民鑒賞家”稱號,楊老當之無愧!
一、“國眼”與“國寶”
博物館以“博”取勝、以“物”為源的特質來源于觀眾認知文明、鑒賞文物的期望與需求。博物館的藏品穿透了漫長的歷史,抖落了歷史的塵埃,演繹著淪桑巨變,表達著歲月坦誠。同樣,博物館挾裹著收藏保管、研究和社會教育三大功能的博物館文化以其犀利的歷史穿透力詮釋著歷史的莊重、深沉、堅毅和蒼偉。楊老從鑒定、收藏到研究、普及幾乎無所不能,其前提當然在于慧眼識真金。
楊老在而立年之前,轉職于成都群覺女子中學、成都球精印刷廠校對員、重慶德光印書局協理及說文月刊出版社顧問、重慶私立敬業高級商業學校任教等。期間,山城眾多的文化名人郭沫若、徐悲鴻、沈尹默和老舍等前輩對楊老的文化熏陶意義頗大。同時,楊老與徐悲鴻、潘天壽、張大千、黃賓虹、傅抱石等一代宗師結成師友之交。抗戰結束后,楊老移居北平。一顆鐘愛中國古代書畫的赤誠之心促使楊老經常駐足于古玩云集的琉璃廠等街頭巷尾,醉心于書畫鑒賞的心得交流,喜慶于歷代書畫的尋覓收購。如果說楊老的“國眼”在解放前只是“初試鋒芒”的話,那么解放后就是如魚得水而成為真正的“火眼金睛”。
1949年,楊老受聘為東北人民政府文化部文物處研究室研究員;1950年,調任東北文化部文物處研究員;1952年任東北博物館研究員,在長春、興城、天津等地清查長春偽皇宮佚目書畫,并參加東北博物館在沈陽、北安兩地的藏品清理工作。1962年8-9月,參加中央文化部書畫鑒定小組在遼寧省博物館的書畫鑒定工作;1983年8月參加“全國書畫巡回鑒定專家小組”,與謝稚柳、啟功、劉九庵、傅熹年等一起成為中國書畫鑒定最高機構的成員。楊老和“全國書畫巡回鑒定專家小組”在8年間走訪了全國20多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200多個書畫收藏單位,對全國各地博物館、圖書館、大專院校、文物商店等單位所藏的6萬余件書畫作品逐一鑒定,不僅梳理摸清了國內現存古代書畫的基本家底,而且編印出版了文字圖目。楊老在書畫鑒定工作中嘔心瀝血,碩果斐然。
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解放初期,正是由于他的慧眼識寶和不懈努力,才使得《清明上河圖》真跡被發現,《簪花仕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等國寶級書畫珍品重新被國家文博單位庋藏。
1952年,楊老參加東北銀行存歷代書法名畫整理鑒定,以及撥交東北博物館的接收工作。1945年8月,蘇聯紅軍在沈陽機場俘虜了本想在此轉機逃往日本的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當時他隨身攜帶的物品移交給了中方,后來這批隨身攜帶物品存入了東北人民銀行保險庫,其中就包括一批來自故宮的書畫珍品。
1950年冬天,新成立的東北博物館(現遼寧省博物館)委派已在沈陽東北文物管理委員會從事文物研究工作的楊老,清點和整理戰爭中繳獲的文物。他在一堆已經被工作人員初步認定為不重要的書畫中看到一卷題簽上寫著《清明上河圖》的畫卷,但開始他并沒有太激動。因為在這以前,東北境內已經發現好幾幅《清明上河圖》,都被看成是明清時蘇州作坊或清宮畫師所繪制的仿摹本。在中國畫史和明清以來有關筆記中,人們對《清明上河圖》歷來都極為重視,然而,張擇端繪制的《清明上河圖》自北宋以后就失傳了,幾百年來,人們對它的真實面貌,始終一無所知。民間流傳著許多名為《清明上河圖》的仿作,大同小異,他們臨摹的是否就是張氏原作,多年來一直是個謎。而且根據傳聞,真正的《清明上河圖》已經被運到了臺灣。然而,隨著畫卷的展開,楊老的內心逐漸升起了按捺不住的喜悅: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長卷絹畫,畫面呈淡褐色,行家一望便知此畫已經年代久遠。而畫中描繪人物街景的方法,都體現著明顯的北宋特征,僅這點就是各種仿摹品不具備的。而且這幅長卷上雖沒有作者的簽名,但后部卻有大量歷代名人的題跋。
楊老從以下幾點對該畫進行了考證:首先,這幅畫的編年沒有問題,而且它的內容和《東京夢華錄》里的記載是一致的。比如,當時開封的橋是木結構的而不是石頭橋。其次,這幅非常精細的民間風俗畫,具有宋代風貌。其他一些仿造蘇州的《清明上河圖》,比較容易識別,內容和歷史上的文字記載對應不起來。對于宋朝的那幅原作,多年來楊老從各種歷史資料和文字記載中已悉心了解了,所以當他一看到那張畫就與心中北宋時代風俗畫的場景不謀而和。楊老激動之余斷定它就是藏身匿跡了800多年的北宋張擇端真跡——《清明上河圖》。楊老在《國寶沉浮錄》中,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發現時的心情:“頓時目為之明,驚喜若狂。得見廬山真面目,此種心情之激動,不可言狀”。楊老在仔細鑒賞真跡的過程中,豁然意識到歷來假冒《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很可能并沒有見過張擇端的真跡。因為真跡的收藏者把自己的畫視為珍寶,沒有幾個人看到,所以那些仿冒者只是根據傳聞參照《東京夢華錄》等文字記錄來畫。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流傳于世的有30多個版本相互間差別極大,與真品相差更為明顯。從此,楊老的名字便與《清明上河圖》連在了一起。不久,這幅國之瑰寶便被調入北京故宮博物院。
楊老從發現《清明上河圖》之后,不遺余力地先后從民間搶救出《簮花仕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等百余件歷代書畫精品,為“國寶”的典藏傾注了極大的智力與精力。楊老發現北宋米芾行書《苕溪詩帖》的經過也充滿智趣。1963年4月的一天,一位攜帶一件布包袱的外地年輕人,將包中一堆破紙團帶到琉璃廠的門市部,希望出售。楊老從這堆亂紙中發現了北宋書畫大家米芾的代表作《苕溪詩》,他事后說道:“真沒想到在一堆紙團中竟發現散佚已久的國寶名跡。我們在紙團中,選出37件書畫,其中宋元作品有8件之多,且多精品和孤本,實在令人興奮不已。”著名紅學家、書畫家馮其庸先生將之稱作是“國寶巧遇‘國眼’,劫中遇救”,可謂是一語中的。
二、“品德”與“品行”
“楊老才大,學問大,但是待人卻極謙和、毫無架子,遇之如春風,接之如冬陽。”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這樣評價楊老的為人。經常接近楊老的人也這樣評價:“接觸多了,發現楊老有個特點,就是臉上總掛著溫和的笑。說句大不敬的話,真是一個好老頭兒。”
但就是這樣一位“好老頭兒”,在“文革”中遭受了非人的待遇,卻依然能夠不計個人恩怨。當時楊老和鄧拓關系較好,造反派要楊老交代和鄧拓的關系,為此前后被抄了三次家,還被開批斗會。有次在開批斗會時,楊老被人打了一個耳光,導致他視網膜脫落,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他被送到醫院檢查,被告知需要住院粘貼視網膜,治療后視力可以恢復到零點幾,但是造反派不準楊老住院,楊老的右眼從此失明,左眼視力也只有零點幾。文革后不少人建議楊老可申請三等殘疾,楊老卻表示不要國家津貼和照顧,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楊老還自己開玩笑說:我是一只眼睛,獨具慧眼嘛。現在我90歲了,還活著,還有一只眼睛可以看,還可以寫稿子,這不是挺好嗎?其性情之豁達可見一斑。”
1952年楊老和調查小組在長春歷經千辛萬苦,陸續追回了清宮散佚的書畫達130多件,這些珍寶在上交后與其他捐贈征集的法書名畫一起,調撥給了故宮博物院。1954年,北京故宮博物院繪畫館在國慶節之際隆重開館,《清明上河圖》無疑成了故宮博物院繪畫館的鎮館之寶。當被問到那時的心情時,楊老表示當時感覺確實很愉快,起碼故宮博物院繪畫館重新開館了。
“我只求工作,不想什么報酬。”楊老對名利的淡薄讓人感動。作為一個鑒定大家,楊老一生鑒寶無數,卻從不收藏,家里沒有一件國寶。楊老的兒女們對記者說,“不是沒有人送他古董,是有人送給他他就捐給博物館。”他還不是以自己的名義捐,是以給他送文物的人的名義捐。在楊老從事文博工作五十年之時,省政府為他舉行紀念活動,國內外許多知名畫家、書法家為他創作了近百幅書畫作品,他全部交給了遼寧省博物館收藏。1994年他應邀去新加坡、馬來西亞講學,期間為當地鑒定文物,得到一些報酬,他將所得的鑒定費如數交給了博物館。“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透過楊老寫下的這副對聯,可窺見他坦蕩的內心。
楊老治學之嚴謹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與寬厚待人并不矛盾。當年楊老到沈陽以后,聽說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后代移居西豐縣,保存著《聊齋志異》手稿,這讓他極為興奮。楊老專門請省委書記高揚同志幫忙。由蒲松齡后人保存了250年的《聊齋志異》手稿很快轉到了楊老的手里。面對只有上半部手稿的楊老十分痛心。他在領導的同意下,開始了手稿鑒定工作。他從判斷筆跡的真偽入手,并對內容進行分析,收集了豐富的資料和旁證,在3個月間對25萬字的半部書稿逐字逐句認真校勘。經過多方研究考證,楊老確認手稿是蒲松齡真跡,交由東北圖書館珍藏。不料,楊老的鑒定受到了權威的否定。原來《聊齋志異》手稿認定后,人民文學出版社計劃影印出版,審讀期間,一些國家級研究單位的著名專家認為,這部手稿并非原稿,而是手抄本。面對高山仰止的著名專家,楊老雖然崇拜,但并不迷信。為了求證自己的判斷,他除了進一步研究書稿,還盡可能地尋找可以比照的“物證”。其中一件是蒲松齡后人蒲文珊捐贈的蒲松齡《農桑經》手稿殘卷,另一件是蒲松齡畫像,上有蒲松齡題字。幾相比較,其書法皆近于楷書,行氣和運筆如出一轍。他向出版社力陳自己的鑒定意見。此時,青島又發現了蒲松齡長詩《古風》手跡,兩相對照,書法風格完全一致。楊老便在論文《談〈聊齋志異〉原稿》(載《新建設》1955年10月號)中再次確認了原稿的真實性。后來,人們對于《聊齋志異》原稿認定漸趨一致,文學古籍刊行社很快編輯出版了《聊齋志異》原稿影印本。
三、“遺產”與“遺愿”
作為一名學者,楊老把自己的一生都貢獻給了文博事業。楊老的女兒曾回憶說“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是很少的,他的心全都在學術和工作上面”;“我感覺父親的教育,更多的是來自他的著作”;“父親對學術的嚴謹態度,對我們子女有著深刻的影響。”楊老的孩子們都學有所成,但是沒有人繼承父業。有人曾問楊老:“您打算把這些知識和財富傳給誰呀?”老先生輕松地說:“傳給社會,傳給后人呀。”
實際上,楊老留給我們的遺產是極其豐富的。楊老獻身祖國文博事業55載,成果豐碩。在長達50年的文博工作中,他既是鑒賞大師,又是文博事業的管理專家。楊老在文物征集、陳列展覽、學術研究、對外文化交流和博物館業務管理等方面,為中國文博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他編著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學稿》,開創性地以科學概念定義書畫鑒定,構建了中國書畫鑒定學的體系框架。自1983年起,楊老與著名書畫鑒賞家謝稚柳先生等人在全國書畫巡回鑒定工作時,為編印出版鑒定文字圖目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作為一名書法家,他以行、草見長,法度謹嚴、用筆凝煉。楊老以其淵博的鑒賞學識、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質樸的坦蕩胸懷,為后人留下了眾多令人回味的傳世遺產。
作為中國文物博物館界的一代大家,楊老將鑒定與研究有機結合,撰寫、編輯出版了大量專著和論文,成為中國書畫理論體系中的寶貴遺產。《唐簪花仕女圖研究》、《葉茂臺遼墓出土畫考》、《國寶沉浮錄》、《沐雨樓書畫論稿》、《楊仁愷書畫鑒定集》、《沐雨樓文集》等著作都在業界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其中1989年問世的《國寶沉浮錄》更是凝聚了楊老近40年的心血。上世紀50年代,在長春調查偽宮散佚文物時,楊老將清理過程詳細地進行整理和記錄,在厚厚的記錄筆記中,清晰可見在每一件國寶的背后幾乎都有著一段傳奇般的典故。《國寶沉浮錄》為千余件故宮散佚的國寶留下了真實而生動的記實。1980年后,楊老應邀訪問了亞、歐、美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在傳播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同時,積極考察各國的文博事業,特別是嚴謹地探詢《國寶沉浮錄》中所記載的至今尚未“完璧歸趙”的從故宮散佚的國寶。楊老每一次出國,都希望能夠多了解這些國寶現在的情況,希望它們能夠盡快地重歸故土。當看到這些珍寶在國外展覽館或拍賣行里出現的時候,楊老的心情就不好。他表示“我這本書到現在還沒有寫完,一直到我死恐怕也完不了。當年溥儀從皇宮拿出去一千多件東西,這些東西到現在也沒有全部面世,以后還會被不斷發現的。”有人問他有沒有想過,將來指定誰來繼續寫這本書?楊老感慨地回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誰能寫誰寫吧。我活著能寫多少就寫多少。這本書對世界研究中國文化是有幫助的,所以我要寫。至于我寫不完的東西誰來續寫,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材料會都交出來的。”逝者已逝,來者可追。期待著后來者更加努力,將文博事業推向前進。這應該是楊老的心愿。“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為傳承民族文化努力工作。”楊老的這句話也可看作是留給我們的“遺愿”吧。
來源:東方網 2008年9月16日
發布日期:2009-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