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詞的起源
討論詞的音樂性質,確定詞與燕樂的配唱關系,就已經涉及到詞的起源問題。關于詞的起源問題,前人有眾說紛紜的解說。其實,詞的眾多“芳名”已經體現了對詞的起源理解的歧義性。反過來,澄清這個問題,同樣能幫助我們更深入地理解詞的音樂本質與文體特征。
前人討論詞的起源問題,大約從三個角度入手:詩與詞的關系、詞的長短句樣式之淵源、音樂與詞的關系。從時間上往前追溯,前人則分別認為詞起源于遠古詩歌、《詩經》、漢魏六朝樂府、唐近體詩等等。以下根據諸說上溯年代的遠近,分別一一介紹。
1、起源于遠古說
清人汪森等根據詞的句式長短參差錯落的文體特征,追溯詞的起源。他們發現,自從有了詩歌也就有了長短不一的句式,那么,詞的源頭自然可以推溯到上古。汪森的《詞綜序》說:
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八篇,篇篇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
迄于六代,《江南》、《采蓮》諸曲,去倚聲不遠,其不即變為詞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為近體,而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開元盛日,王之渙、高適、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
編輯《詞綜》且時與汪森討論的朱彝尊,詞學觀點與汪森完全一致。他在《水村琴趣序》中說:
《南風》之詩,《五子之歌》,此長短句之所由昉也。漢《鐃歌》、《郊祀》之章,其體尚質。迨晉、宋、齊、梁《江南》、《采菱》諸調,去填詞一間耳。詩不即變為詞,殆時未至焉。既而萌于唐,流演于十國,盛于宋。
相傳虞舜作五弦琴,歌《南風》!段遄又琛穭t出自《尚書·夏書》,后人相傳其為夏時的歌曲。朱、汪二人從遠古的《南風》、《五子》等詩歌開始,又延及《詩經》及以后其他詩歌中的長短句,認為詞中長短句的源流既廣且長。
朱、汪二人純粹從句式的長短出發,推溯詞的源頭,忽略了詞的音樂特征,引來其他詞論家的批評。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一引王述庵《詞綜序》說:
汪氏晉賢,序竹垞太史《詞綜》,謂長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漢之樂府。其見卓矣,而猶未盡也。蓋詞實繼古詩而作,而本于樂。樂本乎音,有清濁、高下、輕重、抑揚之別,乃為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長短,無以宣其氣而達其音。故孔穎達《詩正義》謂風、雅、頌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人聲而無不均也。三百篇后,楚辭亦以長短為聲。至漢郊祀歌、鐃吹曲、房中歌,莫不皆然。蘇、李畫以五言,而唐時優伶所歌,則七言絕句,其余皆不入樂府。李太白、張志和以詞續樂府,不知者謂詩之變,而其實詩之正也。由唐而宋,多取詞入于樂府,不知者謂樂之變,而其實所以合樂也。
王氏之意,認為討論詞的起源之著重點在合樂而不在句式長短,這無疑是正確的。明人俞彥有同樣的觀點,他認為“古人凡歌,必比之鐘鼓管弦,詩詞皆所以歌,故曰樂府!视斓亻g,無非聲,無非音,則無非樂!睆脑娕c詞皆可以配樂演唱的特征出發,俞彥也認為詞起源于上古,他說:“詞于不朽之業最為小乘,然溯其源流,咸自鴻蒙上古而來。如億兆黔首,固皆神圣裔矣!保ń砸姟峨紙@詞話》)
2、起源于《詩經》、《楚辭》說
詩三百經孔子刪整,被后人奉為經典;楚辭以其忠君意志的一再表達、比興手法的完整運用,影響后代詩歌創作,形成創作傳統!对娊洝放c《楚辭》因此也時常被認作古代詩歌的源頭。討論詞的起源,許多詞學家自然將源頭追溯到《詩經》與《楚辭》。
詞乃“小道”、“小技”,為體不尊,向來不受文人士大夫重視。南宋以后,由于蘇軾詞的影響與詞壇風氣的轉移,詞人們開始要求歌詞也能寄托更多的社會內容,抒發個人的性情懷抱,即要求以重大題材入詞。如此以來,必須提高詞的社會地位,為詞在正統文壇中爭得一席之地,于是,詞壇上出現了“尊體”的呼聲。最初將詞的源頭追溯到《詩經》、《楚辭》,就是這種“尊體”的一種具體措施。胡寅《題酒邊詞》說:“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古樂府者,詩之傍行也。詩出于《離騷》、《楚詞》,而《離騷》者,變風變雅之怨而迫、哀而傷者也。其發乎情則同,而止乎禮義則異。”張镃《題梅溪》說:“《關雎》而下三百篇,當時之歌詞也。圣師刪以為經。后世播詩章于樂府,被之金石管弦,屈、宋、班、馬由是乎出。而自變體以來,司花傍輦之嘲,沉香亭北之詠,至與人主相友善,則世之文人才士,游戲筆墨于長短句間!
“尊體”的呼聲,到清代登峰造極。詞起源于《詩經》與《楚辭》的說法,更加被人們所普遍接受!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倬攀拧侗屉u漫志提要》說:“宋詞之沿革,蓋三百篇之余音,至漢而變為樂府,至唐而變為歌詩。及其中葉,詞亦萌芽。至宋而歌詩之法漸絕,詞乃大盛!鼻宄烧佧嫛短莆宕~敘》說:“十五國風息而樂府興,樂府微而歌詞作!鼻逶S宗彥《蓮子居詞話序》說:“自周樂亡,一易而為漢之樂章,再易而為魏晉之歌行,三易而為唐之長短句。要皆隨音律遞變,而作者本旨無不濫觴楚騷,導源風雅,其趣一也。”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五引郭麐之語云:“詞家者流,源出于《國風》,其本濫于齊梁!鼻宥槨对~苑叢談序》說:“詩與詞,均《三百》之遺也!鼻逄锿段髌栽~說》卷一說:“詞雖名詩余,然去雅頌甚遠,擬于國風,庶幾近之。然二南之詩,雖多屬閨幃,其詞正,其音和,又非詞家所及。蓋詩余之作,其變風之遺乎?”清沈祥龍《論詞隨筆》說:“詞者詩之余,當發乎情,止乎禮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離騷》之旨,即詞旨也。”清秦恩復《詞林韻釋跋》:“詞也者,騷之苗裔,而歌行之變體也。胚胎于唐,濫觴于五代,至南北宋而極盛!鼻逋鯂S《人間詞話》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即久,染指遂多,自成俗套。豪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
諸家所論,大約不離這三點:其一,從題材內容方面追溯,詞承繼了《詩經》與《楚辭》比興幽隱、寄意深微的創作傳統。而其喜寫閨幃、吐辭怨悱的作風,更近似于《離騷》,并溯源到變風變雅。其二,從“歌詩之法”的角度理清脈絡,亦溯源至《詩》與《騷》。正如前文所言,中國古代詩樂相配的歷史經歷了三個階段的變化,先秦《詩經》即可配合“雅樂”演唱,楚辭也是楚地的民歌,樂曲代有新變,合樂歌唱的詩體也隨之演變,并伴隨著“音律遞變”,于是便有了“詞”。其三,從文體演變的必然性著手。強調推陳出新是一切“豪述之士”的不懈追求,其結果是文體的代有新變。詞這一新的文體,正是由“詩騷”一步步演變而來的。
此外,徐釚《詞苑叢談》卷一所引《藥園閑話》,討論得更為詳盡:
屈子《離騷》亦名辭,漢武《秋風》亦名辭。詞者,詩之余也。然則詞果有合于詩乎?曰:按其調而知之也!兑罄住分娫唬骸耙笃淅,在南山之陽!贝巳、五言調也!遏~麗》之詩曰:“魚麗于罶,鱨鯊!贝巳⑺难哉{也!哆》之詩曰:“遭我乎峱之間兮,并驅從兩肩兮!贝肆、七言調也!督帷分娫唬骸安晃乙裕晃乙!贝睡B句調也!稏|山》之詩曰:“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嘆于室!贝藫Q韻調也!缎新丁分娫唬骸皡挍判新!逼涠略唬骸罢l謂雀無角。”此換頭調也。凡此煩促相宣,短長互用,以啟后人協律之原,豈非三百篇實祖禰哉?
作者從“宗經”、“尊體”出發,為了改變前人稱詞為“艷科”、“小道”之輕蔑,于是從《詩經》中尋找出某些長短句并使之與詞之長短句相比附,認為新興的詞體不僅“有合于詩”,而且認定詩“三百篇”實際上是詞的本源。
上述諸論之偏頗,在于只強調歷史的承繼性而忽視了歷史發展的階段性,忽視了新興的燕樂與詞的密切關系。但值得重視的是他們提出的“煩促相宣,短長互用,以啟后人協律之原”這幾句話。它道出了詩歌與詞之間的重要關系,認為《詩經》中之長短句使詞得到啟發,從而成為“后人協律之原”。詩,對于詞體乃至詞律的形成都是有影響的。這類見解,頗為精當。
3、起源于漢魏樂府說
詞的最顯著的特征是合樂歌唱,追溯詞的起源,部分詞論家充分注意到這一點。漢代設立的樂府,本來是官方的音樂機構,它的任務之一就是采詩入樂或者為詩歌配樂,后人將這些配樂歌唱的詩歌也稱之為“樂府”。漢以后,樂府詩十分興旺發達。南宋以后推究詞的起源,人們有的就從音樂的角度切入,而把目光聚焦在漢魏樂府詩歌上。南宋王炎《雙溪詩余自敘》說:“古詩自風雅以除,漢魏間乃有樂府,而曲居其一。今之長短句,蓋樂府曲之苗裔也!泵鼽S河清《續草堂詩余序》說:“詞固樂府鐃歌之濫觴,李供奉、王右丞開其美,而南唐李氏父子實弘其業,晏、秦、歐、柳、周、蘇之徒嗣其響!鼻尻戞v《問花樓詞話·原始》說:“愚見詞雖小道,濫觴樂府,具體齊梁,歷三唐五季,至宋乃集其大成。”清潭獻《復堂詞話·復堂詞錄敘》說:“詞為詩余,非徒詩之余,而樂府之余也!鼻尻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卷五說:“詞也者,樂府之變調,風騷之流派也!
這一派的觀點更加注重詞的音樂特征,對詞的起源之討論也因此更加接近問題的實質。然而,他們依然沒有對音樂體系的演變加以仔細區別,忽視了隋唐之際新興的“燕樂”的特殊性及其對詞體產生的影響。
4、起源于六朝雜言說
將詞的合樂特征、詞調的出現等與詞的長短句式結合起來考察,部分詞論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六朝雜言詩之上。明陳霆《渚山堂詞話序》說:“北齊蘭陵王長恭及周,戰而勝,于軍中作《蘭陵王》曲歌之,今樂府《蘭陵王》是也。然則南詞始于南北朝,轉入隋而著,至唐宋昉制耳!泵鳁钌鳌对~品》卷一說:“填詞起于唐人,而六朝已濫觴矣!鼻迕仁妗短钤~名解略例》說:“填詞緣起于六朝,顯于唐,盛于宋,微于金元。”清江順詒《詞學集成》卷一說:“梁武帝《江南弄》云:‘群花雜色滿上林,舒芳曜采垂輕陰。連手蹀躞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躇!私^妙詞,在《清平調》之先。又沈約《六憶》云:‘憶眠時,人眠獨未眠。解羅不待勸,就枕不須牽。復恐旁人見,嬌羞在燭前!嘣~之濫觴!
這一觀點發生在明代以后,顯然,隨著對詞的起源問題討論的深入,人們在逐漸接近事實。六朝雜言詩,在形式上確實與詞更加相似了,然而,它們仍然不是配合“燕樂”歌唱的。
5、起源于唐詩說
詞,又是一種合樂歌唱的新式格律詩,在平仄聲韻方面都有嚴格的要求。格律詩,至唐朝才正式定型。考慮到這一點,相當多的詞論家便主張詞起源于唐詩。清張惠言《詞選序》說:“詞者,蓋出于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之以詞,故曰‘詞’。”《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九《御定歷代詩余提要》說:“詩降而為詞,始于唐。若《菩薩蠻》、《憶秦娥》、《憶江南》、《長相思》之屬,本是唐人之詩,而句有長短,遂為詞家權輿,故謂之詩余。”上文討論詞與音樂之關系時,言及“和聲”說、“虛聲”說、“泛聲”說、“散聲”說等等,論者也多數認為詞是在唐詩基礎上,對“和聲”、“虛聲”、“泛聲”、“散聲”的落實演變,并舉有許多具體事例,此處不再贅言。
這一流派的觀點頗具有說服力,它顧及了詞入燕樂演唱、須講究格律、句式長短不一、必有詞調等多方面特征。然而,從近代敦煌發現的曲子詞來看,曲子詞與唐詩并行不悖,這就不能解釋為前者起源于后者。唐代聲詩確實在配樂演唱的過程中起著種種變化,并且部分演變為詞調,前文已有詳述。但這種演變很可能是在曲子詞的帶動與推動之下所完成的,我們可以稱之為一種流變,而不是源頭。
6、起源于五代說
持這一說的人極少,因為這已明顯偏離了事實。清先著《詞潔發凡》說:“詞源于五代,體備于宋人,極盛于宋之末!碧瞥鸵呀浻胁簧偾釉~流傳,中唐以后文人也開始模仿寫作,所以,這種說法就很少有人茍同了。
上述諸多“起源”說,都是在通過不同的側面,力求接近史實。不過,因為他們沒有捕捉到“詞乃配合燕樂歌唱之歌辭”這一關鍵點,所以,討論問題時往往偏離方向。例如,從抒寫性情、比興寄托的角度將詞的起源回溯到《詩經》等,這種討論過于普泛,同樣適用于其它文體起源之討論,因此也失去了討論特殊文體起源的意義。清徐釚《詞苑叢談》卷四《品藻》在議論這諸種“起源說”時評價道:“予意所謂情者,人之性情也。上自三百篇,以及漢、魏、三唐樂府、詩歌,無非發自性情。故魯不可同于衛,卿大夫之作不能同于閭巷歌謠,即陶、謝揚鑣,李、杜分軌,各隨其性情之所在。古無無性情之詩詞,亦無舍性情之外別有可為詩詞者。”
真正接觸到問題實質的是現代的學者。燕樂研究在清代逐漸成為“顯學”,凌廷堪《燕樂考原》等專著的問世加深了人們對詞與燕樂關系的理解,有關詞的起源問題之實質也逐漸凸現出來。今人吳梅就是從這個角度為“詞的起源”定位的,他在《詞話叢編序》中說:“倚聲之學,源于隋之燕樂。三唐導其流,五季揚其波,至宋大盛!边@種說法就已經十分科學。既然詞是配合隋唐之際新興的燕樂演唱的,那么,它的起源就不會早于隋唐。況且,中原人士對外來音樂還有一段適應與熟悉的過程,不可能立即為新樂譜詞。結合敦煌石窟保存的早期“曲子詞”來分析,大約是入唐以后中原人士才開始為比較成型的燕樂譜寫歌辭。因此,詞應該是在初唐以后逐漸萌芽生長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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