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三
章
槐樹葉兒雖然苦
卻能吹出歡樂的歌
在蘇洵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里,眉山和蘇家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去年先旱后澇,眉山一帶本來就不再旺盛的樹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尤其是紗縠行后邊屬于蘇家的那個彭老山,遭旱又遭雨,太陽再出來,竟然草木死得光光的,山頭上變得像蘇家仆人阿柱的大表弟——小禿子的腦袋一般,連草都長不出幾棵來,偶爾有一兩條牛羊跑上去,就像禿子頭上趴著虱子那樣難看。因發大水,冬天里沒能種小麥,直到春天才播上稻谷或粟米,收成一下子少了一季,從夏天推到晚秋。這下子眉山百姓可慘了,許多主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些靠扛活吃飯的客戶,只能靠挖野菜充饑。有些人實在忍不住了,就到蘇老爺子家里來要吃的。蘇爺爺只要家里還有,就舍得往外拿,沒過多久,家里剩下的那一囤糧食也被人要得底朝天。程夫人眼看著家中沒有糧,卻不敢向娘家去借,他知道老爺子的脾氣,沒有他的允許,蘇家是不許向外人借錢借糧的。直到有一天,老爺子發現鍋里的稀粥可以見到人影兒,才讓阿柱帶他到倉中轉了轉,結果到處都是精光光。蘇老爺子定神想了想,便帶著阿柱和謝能跑兩個去找程文應,說是要用自己的地跟程家換點糧。程文應為難地說:“我家也只剩下一些泡了水又曬干的粟米了,你先拿幾斗去對付對付。蘇老爺說什么也不白拿,非要用地與他換不可。程文應拗不過,只好按眼下市價,以一畝地換兩斗粟的價格,兌給他六石糧食。回家的路上,老爺子又想起了道觀中可能又沒吃的了,便讓阿柱和謝能跑給張道長送去兩石,說這是兩個孫子的“束修”。簡上人二話沒說,照收不誤。就這樣,蘇家家大業大,三個長工、兩個奶媽、一個女傭,再加上還有窮人前來討糧,六石糧食轉眼又沒了。老爺子又拿過二十畝地契,再到程家。程文應本來不想換的,可一想自己不換,老倔頭肯定會將這些地送給別人,與其如此,不如將他的地收下,等女婿考進士回來再說。后來莊稼上場了,程文應便來找蘇序,要把田地退給他,可蘇老爺子說什么也不要:“在你那兒,還不跟放在我家里一個樣?”
鄰居們看著蘇家的一頃良田轉眼就送掉了一半,都勸蘇老爺爺說:“老爺子,你就留一些地吧,讓二子和同兒將來有個依靠啊!”老爺子一聽就火了:“你們怎么如此小看我的孫兒?難道他們還會靠我留下的地過日子么?要是他們沒本事,我就是留下千頃良田,又有什么用呢?”人家見他如此說話,也就不再相勸。
蘇老爺子依舊樂呵呵的,帶著孫子到處轉,有時到山上一邊牧著牛羊,一邊教他們作詩。二子和同兒覺得爺爺的詩,就像兒歌和順口溜一般,可老爺子卻不這么看,他非讓兩個孫子將他的“詩”用紙筆記下來,他說古時《詩經》都是順口溜,經孔子一刪就成了“經”書,怎么敢保證我的順口溜將來就不能成為經書呢?
更為奇怪的是,眉山附近不僅樹枯死了,草也長不起來了,牛和羊兒在附近根本沒有可吃的東西。同兒正隨著哥哥背詩,他問哥哥道:“白居易詩中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怎么咱們眉山的草木,春風都吹了好久,再也長不起來了呢?”二子也覺得奇怪,他便說:“白居易說的草,是大荒原上的草。咱們眉山到處是山,春風吹不透,所以長不出來了。”雖是這么糊弄著弟弟,二子心在也有些不安,難道那回張道長給爺爺說的,眉山草木要枯掉,會成為事實么?有一回他想向簡上人問個究竟,沒想到還剛出口,簡上人就把臉沉了下來,嚇得二子什么也沒敢多說。好在簡上人對他們的學業放得愈來愈松,他們兩個愛來就來,愛走就走,簡上人沒事也帶著巢谷、陳太初兩個,到附近山里轉悠。
看到蘇家轉眼之間成了這個樣子,眉山的人們很有些說法。說得最難聽的當然是二子的外公程文應,他幾回跑到蘇家跟女兒說:“你家的老爺子如此領著孫子們野玩,將來非荒了他們的學業不可,只怕這兩個孩子又成了捋牛尾巴的料。”程夫人聽了也不吭聲,因為她知道,老爺子早就說了,孩子們能把苦日子過出個樂來,長大了遇到天大的難事也能自己擋。程夫人的嫂子經常跑來提醒她說:“妹子,我們程家還是有錢有糧的,你何不悄悄地回娘家拿一些過來補一補蘇家呢?省得兩位外甥像貧家子弟那樣,跟著老爺子到處受苦呢。”程夫人笑了笑,慢慢地對嫂嫂說:“自古家貧出孝子,就讓孩子受點苦吧,他們跟著爺爺出去,走到天邊上我都放心。這兩個孩子,從小能吃下些苦頭,將來長大了,萬一有點什么災啊禍的,還得他們自己扛過去啊。”
其實二子和同兒兩個卻是最高興的。他們一點也沒覺得日子過得苦,跟著爺爺到了野外,他們就像兩只出了籠子的小鳥跟著老鷹學飛一樣,嘰嘰喳喳叫個夠,扇動翅膀撲個不停。有一次,他們跟著爺爺到后山上種樹,其實那很簡單,爺爺用鐵鍬在老松樹下挖樹根,二子和同兒便用刀把樹根截成一塊一塊的,凡是下面帶著毛根的地方,就切下一截,然后再跟爺爺一道把它們埋在山坡上,不久這些樹根便發出芽兒來。到了夏天,他們便到桑樹上摘桑葚子吃,桑葚子紅紅紫紫的,吃起來很甜,可是過了一會兒,嘴巴周圍便黑了一圈,二子和同兒都笑對方長了胡子,而爺爺卻說他們的嘴巴像黃鼠狼一樣。他們在山里摘野果兒,沒有東西裝,便把衣服脫下來,將衣袖或者褲腿兒一扎,把“布袋”裝得滿滿的,帶回家給姐姐吃,連任媽媽和楊媽媽也吃得嘴饞。當伏天時,爺爺還帶著他們下水洗澡,喝了幾口水,他們就學會鳧水了,二子還會扎猛子,一口氣可以潛得好遠好遠,連爺爺都追不上。
兄弟兩個到了野外,還跟著認識了不少樹木與花草的名字。爺爺懂得藥理,便給他們講哪能些野菜可以吃、哪些草可以入藥的道理。有一回他們走在山間,爺爺順手拔起一棵艾草,嗅了一嗅,然后對他們說:“這是艾子,又叫艾蒿。別看這個東西味兒很大,可它是一種藥,用它煮出水來,可以止住肚子痛;還能治咳嗽和氣喘呢!”
二子覺得“艾子”的名稱與自己的“二子”很接近,便接了過來,認真地看著。只見艾草的葉子像菊花一樣,很是好看,上面有著一層霜一樣的東西,味道重重的,直撲向鼻子,馬上眼睛就要流出淚水來。他覺得這東西似曾相識,便問道:“爺爺,我記得端午節的時候,我舅舅家的房檐下插著一種東西,就很像這種艾草呢!”
“對,正是。艾草不僅可以治病,還可以辟邪。用艾草做成草繩子,用火一點,蛇和蟲子都不敢沾。所以就有人說他可以辟邪,到了端午節,就有人把它插在屋檐下。你爺爺我是不信邪的,就沒讓插這玩意兒。”
又走了幾步,二子發現面前有幾棵綠草,葉子像針一樣,直往上長著,頭上開著黃黃白白的小花。二子拔下一棵,放到鼻子前聞了一下,覺得味道挺香的,便又問道:“爺爺,這是什么啊?”
“這種草叫茼蒿。它們桿兒和葉子都能吃,味道很好呢!不信,你們吃一口試試?”
二子將茼蒿放在口中,輕輕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點甜,便讓同兒也嘗了一口。
二子這時玩心直上,便對同兒說:“茼蒿便是同兒。”
同兒知道哥哥在逗自己,馬上就回他一句:“二子就是艾子。”
二子見弟弟如此應對之快,馬上笑了起來。“好啊,我就是艾子,長大了,我要是寫些好玩的東西,就說是‘艾子’寫的!”
爺爺在一旁聽了,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就這樣,二子和同兒沒有多久,就把眉山周圍所有的樹木、花草都認了出來,連什么可以吃,什么可以當藥,什么是有毒的,全都記了下來。兄弟兩個還愛玩斗草的游戲,他們發現黃花菜的桿兒很結實,黃花被人采去了,剩下的桿兒還青青的,將它連枝兒帶杈杈折下來,把根部一端折下,便能做成一個鉤子。二子和同兒有時每人做了幾個鉤子,你拿一個,我拿一個,互相鉤著,誰的鉤子斷了,就換一個,繼續作戰;誰手中的“鉤子”先用完了,誰就輸了。玩這玩意兒也要手勁,同兒還小,二子便讓著他,自己贏一回后,便讓弟弟也贏一回,兩個玩得可高興啦。
最讓他們開心的還是耕地的時候,爺爺讓阿柱和樊狗狗兩個趕著牛犁地,自己卻將驢子和馬套在耙上,把剛耕好的新土耘碎耥平。這時他便讓二子和同兒全部蹲在耙上,把耙壓得和地上耕出的高低不平的土塊緊緊地貼在一起。二子和同兒看著前邊的驢馬拉著跑,他們腳下的鐵齒木耙像梳子一樣梳理著土塊,后邊便是平整細碎的新田,心里美滋滋的。尤其是爺爺不停地大叫著,叫出一連拐了幾個彎的號子,那聲音高亢銳利,把散在空中的蒙蒙迷霧全給劃開了。二子和同兒蹲在耙上,也想學著叫上兩聲,可是一開口就是“啊——”,嗓子怎么也拐不過彎來。弄得他們仰面看著后邊牽控著驢馬的爺爺,就像看天上神仙一般。
耕種的季節一過,田里的農活少了,爺爺便帶著他們出去放牛牧羊。二子和同兒經常騎在牛背上看書,任著老牛隨意亂走。二子說,牛背穩得就像大船一樣,牛一走動,四周的樹林便往后走溜,和船在江中行駛的感覺一模一樣。當然,最讓二子興奮的還是放羊。跟著爺爺在一起,他們很快就學會了放羊的秘訣,只要把頭羊給看住了,其它的羊管都不用管,保準乖乖地呆在山坡上。二子和同兒還會炸響鞭兒,只要將羊鞭往頭上慢慢舉起,一加勁兒,繞上一圈,再猛地一甩,就會甩出“啪”地一聲脆響,所有的羊聽到鞭聲,都會快速跑起來,再對準落在后頭的羊甩上幾個響鞭兒,上百只羊都會一同飛奔,小溝小坎,一下子就被它們沖過去了,二子和同兒就樂呵呵地在跟在后面猛追。天長日久,他們的腿腳練得特別健壯,徒步走上十里八里小事一樁,長大后他們還在詩中回憶說,小時候他們全都“健如黃犢”,善于“狂走”呢。
由于眉山附近的青草再也長不出來了,二子和弟弟隨著爺爺放牛牧羊,路就愈走愈遠,有時要走十里八里開外,才能見到一些鮮草。等到了有草的地方,太陽已到頭頂上。過了半晌,二子和同兒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老爺子只備一點干糧,交給孫子后,幾口便讓他們吃光了。爺爺仍不帶他們馬上回家,便在山上采些茼蒿和馬莧菜一類的東西,讓他們充饑。有時他會砍下一棵竹子,用竹筒子做成小喇叭,讓二子和同兒使勁地吹,爺爺說只要你吹出歌兒來,肚子再餓心里也不慌。
有一天太陽都西斜了,干糧早已吃光,爺爺還不愿往回走。同兒人小,便向爺爺嚷嚷起來,直說自己肚子餓。爺爺看著兩個孫子,順手便從頭頂摘下兩片槐樹葉兒,一片遞給二子,一片交給同兒。
同兒以為槐樹葉兒能吃,放在口中便嚼,沒想到此物苦澀不堪,嚼了幾口,便急忙吐了出來。
可二子卻沒有嚼這東西,他把槐樹葉兒取下一片,夾在兩個大拇指中間,雙手捧到嘴邊,用力一吹,便吹出了非常動聽的歌兒,吱吱哇哇,很是動聽。
爺爺見他這個樣子,特別高興,高興地說:“對了,這才叫本事!”
同兒見了,便讓哥哥教他。
二子對弟弟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傳授所知所學的,這一順當然也不會留著一手,便將吹槐樹葉兒的“秘訣”傳給弟弟,同兒馬上也學會了吹歌兒。
老爺子一時高興,自己也跟他們一道,吹起歌來。
這下子山坡上可就熱鬧了,爺兒三個各吹各的調,牛兒羊兒各有各的叫,弄得遠處別的牧羊人們傻鼻子歪眼,個個莫明其妙。
后來回到天慶觀,同兒便向巢谷和陳太初兩個眩耀他和哥哥的新花樣。沒想到簡上人知道這事,便對他們說:老爺子讓你們把苦的東西弄出樂來,這就是“道”,也就是《易》經中所說的“道”!
這句一說出,連巢谷和陳太初兩個也想去找蘇老爺子學“道”,無奈簡上人不讓。
說到放牛牧羊,有些事情讓二子和同兒終生難忘。二子跟著爺爺,領著牛羊愈走愈遠,有時天還沒亮就要出發,晚上月亮升得好高才能回來,一早一晚,露水弄濕他們褲子和鞋,可他們的高興勁兒一點都不減。程夫人最怕的是老爺子總帶著孩子走黑路回來,黑燈瞎火的,領著他們穿墳地,回來還讓二子繪聲繪色地給母親和姐姐講,講得程夫人與八娘頭皮直發麻,二子和同兒卻樂得笑哈哈。
看到眉山附近的草木都不長了,蘇老爺子心里也特別難受。眉山人喜歡種樹,可自從發了大水之后,人們種的樹都活不了,沒幾天便死了,只有蘇老爺子帶著兩個孫子種的樹,活得郁郁蔥蔥。有的人便到蘇老爺子跟前,學著他的方法回去種,可他們一種就死,即使松樹從地中冒出些苗兒來,到了夏天便又枯死,于是他們再也不種了,眉山的山,便成片成片地禿了起來。老爺爺覺得光靠春天用松根種樹太慢了,他聽人家說用松籽兒種松更為方便、更快捷一些,便按著傳說的方法,在冬至之前,將樹上已經長熟尚沒落下的松籽摘下來,成串成串地放進竹籃子里,把它們懸掛在通風的地方。爺爺告訴他們,一定要摘熟得恰到好處的,沒熟的摘了沒用,熟過了的松籽容易脫落,風一來就只剩下空莢殼兒。到了初春的時候,爺爺便領著他們取下籃子,用錘子將松籽兒砸出來,整整砸出了兩大筐。爺爺讓謝能跑和阿柱兩個,用布袋子背著松籽兒,自己拿著一個大鐵鎚,帶著二子和同兒就出了門。老爺子怕眉山一帶種不活,便走到老遠老遠的東山上,那個地方離眉山很遠,都快到了青神縣境內。原來那兒也有蘇家的一塊山地,爺兒幾個便在這塊山地上種起松來。老爺子讓阿柱和謝能跑兩個在前面輪換著用大鐵鎚在地上使努兒鎚,鎚出將近一尺深的洞來,他與二子和同兒在每一個洞里撒上三四顆松籽兒,然后用松土蓋上。從砸出松子兒到種下,爺爺都讓他們戴上手套,不許用手接觸松籽兒,說這樣更容易種活。二子與同兒覺得好玩,便按爺爺的說法去做,結果把那塊山地種得滿滿的。長大之后,他們還在詩文中多次回憶著種松的事兒,二子還專門寫下一篇《種松說》,向人們傳授這個秘訣,據他們回憶,他們和爺爺一起種的,還有后來他們自己種的,居然有好幾萬株呢!
到了春天,一場春雨過后,那片山地上果然長出許多小松苗兒來,細細的就像小草一樣。這些小苗兒既脆弱而柔嫩,牛羊見到便要吃掉。老爺爺便弄來許多麥秸和干草鋪在上面;干草不夠用了,老爺子便在地里種上大麥,大麥比松芽兒長得快,麥子桿兒很快就把松苗遮住了。到了夏天,大麥熟了,老爺子便帶著孫子和仆人割麥,寧愿大麥不要,也不許他們傷害一棵松苗。此時他又在山上搭了個茅棚,自己領著仆人在那里日夜守候,不讓牛羊來糟蹋。有時二子和同兒也來這兒,爺爺說什么也不讓他們住在這兒,直到天氣熱了,二子和同兒得到母親允許,才陪著爺爺在那棚里住了一個晚上。這時松苗兒已經長大,散發一種松樹特有的香味兒,牛羊嗅到松味兒,掉頭便走,這時爺爺才命令撤崗。
盛夏的一天中午,爺爺又領著他們放羊,放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原來是爺爺突發奇想,說明天要帶他們到眉山西邊幾十里路開外的博古祠去看看。他說博古祠也是蘇家的田產,那里的草,說不定比牛羊還要高呢。程夫人一聽便吃了一驚,兩個孩子大一點的才八九歲,小的只六歲多一點,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在外頭過夜也只有一回啊!可是老爺子決定了的事,她是從不違背的,只好準備衣物和干糧,還讓阿柱到天慶觀后山上的菩薩廟里拜拜菩薩。到了晚上,程夫人把自己壓在箱底的兩塊玉珮拿了出來,雙雙掛在兒子們的脖上,她說:“兒啊,這兩塊玉可是娘的寶貝,你們可別弄丟了,有了它,你們便會終生平安的!”
二子和同兒聽了母親的話,并沒有什么深沉的感覺,他們早就想跟著爺爺出遠門了,戴上玉珮之后,他們還耍了好一陣子才睡覺呢!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便讓已經娶了小喇叭做老婆的樊狗狗趕著一些較小的和大了肚子要生產的牛羊在后邊的彭山頭上啃老草,同時聽著程夫人的使喚。自己帶著矮胖子阿柱和瘦瘦的謝能跑,牽著家里的那匹老馬,趕著三頭壯牛和幾十只成年羊,帶上幾條馬鞭草編成的軟席子,將兒媳婦準備好了的干糧行李往馬背上一放,一行五人,起身上路。臨行時程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說:“爺爺今年七十一了,一定要他騎在馬上。”可爺爺卻和二子一塊兒走路,還不時地照看著牛羊。等到同兒走累了,就讓謝能跑護著同兒在馬上歇息。
同兒在馬背上坐了一陣子,便要謝能跑把他抱下來,非要爺爺上馬不可。爺爺卻說:“這匹老馬比你們兩個都大,如今已有十幾歲了,要是人啊,它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應該讓他騎著我才對,我怎么能騎著它呢?”
同兒被他逗得直樂,樂完之后,堅持拉著爺爺上馬。爺爺轉過頭來又說:“這一帶的人我都是認得的,要是路上遇到他們,我怎么能坐在馬上和他們說話呢?那樣他們就不理我了。你們還讓爺爺走吧,爺爺這雙腿,要是不走路,才叫難受呢!”一邊走著,他一邊又作起詩來:
日頭高高像棉襖,渾身汗水似洗澡。
但愿風調雨也順,主戶客戶都吃飽。
同兒這時又被謝能跑抱到了老馬身上,聽了爺爺的這首詩,他便問道:“爺爺,什么是主戶,什么是客戶呢?”
“主戶便是有田地的,客戶便在沒田地的。爺爺和你們都算主戶,阿柱和謝能跑,都是客戶。”
“客戶都得替主戶干活嗎?為什么他們沒有地呢?”同兒在馬上問道。
“地是老祖宗們留下來的。”爺爺順口答道。
“要是爺爺您把地賣光了,我和哥哥將來也會變成客戶么?”同兒突然問道。
爺爺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回答,卻問二子道:“二子,你說呢?”
二子正看著遠處的阿柱趕牛,他聽這話便說:“爺爺,將來我要是當了官,頭一件事兒就是先買幾百畝地,讓自己成了主戶,然后再想著辦法,去做些大事兒。”
老爺爺高興地笑了起來。“好啊,二子,聽你這話,爺爺就高興!”說完便和二子一齊甩響鞭兒,把羊群驚得拼命跑起來,原來阿柱趕著三頭牛,已經遠遠地走到了前邊。
眼見太陽正過了正午,老爺子便帶著二子和同兒,到野地里挖了幾顆芋頭,阿柱還摘來一些路邊的豇豆角兒,謝能跑撿來一些枯草干棍兒,用三根棍一支,再從馬身上取過一個陶壺兒,裝滿了水,往棍兒上一掛。老爺爺掏出火鐮,打著紙媒,便在路邊燒起飯來。
燒著澆著,柴火沒了,木架下的火小了,可上面的東西還沒燒熟,水也沒開。爺爺便讓他們再去撿柴火。
二子和同兒急忙起身,到周圍尋找可燒的東西。可地上到處都是青草,哪里找枯枝干柴呢?
這時阿柱抬頭四處看了看,突然拔腿就跑。二子和同兒眼瞅著他跑到遠遠的樹下,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便樹上砸去。
一陣風兒吹過,二子和同兒見到,那棵大樹有個鳥窩!
二子和同兒都會上樹,可他們在爺爺教誨下,從來不掏鳥窩。母親更對他們再三囑咐,決不許傷害那些小生命。見到這種情況,二子便叫起爺爺:“爺爺,你看,阿柱要干壞事!”
老爺子也看到了阿柱要做什么,急忙扯開嗓門大叫:“阿柱,不能砸!你給我停下來!”
可那阿柱根本不聽,他接連扔了兩三個石頭和土塊兒,生生把樹上那個很大的鳥巢給砸下來了。
二子急忙奔跑過去,他一邊跑著,一邊想縱身跳起,就像史無奈和巢谷說的飛檐走壁一樣,上前接住那正落下的鳥巢。可是二子沒這個本事,眼看著那鳥巢“刷”地一下落到地上。
二子知道,這回阿柱可惹禍了。爺爺是最討厭人弄死小鳥小狗小畜牲的,這回鳥窩里若有小鳥或鳥蛋,還不全部摔死或爛掉?沒等他跑過去,阿柱早將鳥窩撿了起來。二子趕到后,只見窩里面青青黃黃,三只鳥蛋已經跌破。
可是阿柱卻不管這些,他雙手捧起鳥窩,嘖嘖吮吸著上面的蛋黃,好像狗熊在舔蜂蜜一般,看得二子心里直想嘔吐,可鳥蛋既破,奪過來又有什么用處?
阿柱一口氣將碎蛋青兒黃兒還有什么的吮吸完畢,轉身拿起那個鳥巢,回到火堆兒前。謝能跑已撿回一堆柴火,正在燒著,豇豆已經燒熟,只是水還沒開。
阿柱瞧老爺子瞅了一眼,二話沒說,將那鳥窩一把扔進火里,架子下的火,果然“噗”地一下便冒得老高,壺中的水馬上就開了,還把壺兒的蓋子頂掉了。
老爺子氣得白胡子翹得好高,他在一旁站著,氣著,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過一會兒,火上可以吃的東西都燒熟了,大家誰也不愿先動手吃。微風帶站一股燒焦了豇豆味兒傳進鼻子,弄得同兒的肚子咕咕直叫。可看著爺爺那陰沉沉的臉色,同兒也不敢動手。
阿柱倒不在乎這些,他率先蹲到火堆子前,扒拉了半天,好幾個大芋頭他都不拿,居然從灰燼里又扒出一個燒熟了的鳥蛋來!原來那鳥窩里還有一個鳥蛋沒被摔碎,阿柱將他包在窩里,瞞住眾人眼目,把它投入火中燒熟了。
眾人見了,誰也不愿理他,二子和同兒索性把臉轉向一邊。
阿柱嬉皮笑臉地,拿著鳥蛋走到小渠邊,將它在水里激一激,然后走過來,雙手捧著鳥蛋,將它遞給老爺子,眼睛里露出孝順的神情,意思是請老爺子品嘗。
爺爺氣得大手一揮,差點兒把那鳥蛋打落。
阿柱并不灰心,又把鳥蛋遞給二子和同兒。
沒想到二子和同兒誰也不愿理他,都將臉轉向了一旁。
阿柱便將鳥蛋拿過來,拿給謝能跑看,謝能跑瞧了瞧老爺子,又咂了砸嘴巴。他很想伸手,卻沒能伸出來。
阿柱這時氣哼哼地說:“這年頭,過年的時候都沒吃上雞蛋,吃個鳥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昨天我在菩薩廟里,見那些神漢還吃雞呢!”
說完這話,他就將鳥蛋往身邊的樹干輕輕一擊,接著兩手麻利地將蛋殼兒剝掉,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熟白兒來。他將那鳥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然后瞅了眾人一眼,慢慢地仰起臉來,將鳥蛋放到鼻子下邊的一條并不明顯的溝上,又將本來就有些“地包天”的下嘴唇向前伸去,然后頭一抬起,那圓圓的鳥蛋順勢就滾進了下邊的嘴里。
二子見了,便把嘴巴對著同兒的耳朵說:“阿同,你覺得他那個樣子,像不像屎殼螂把糞蛋蛋滾進了糞坑里?”
同兒聽了,頓時笑得前仰后合。
過了一會兒,爺爺的臉色才好看一點,謝能跑便將燒熟了東西分給大家,將外邊的焦皮兒弄掉,然后慢慢地吃。本來被火燒得很香的芋頭和豆角,他們吃得一點味道都沒有。倒是阿柱,厚著臉皮又吃了許多。
一行五人接著上路,走不多遠,同兒又餓了,便在馬上拿著粟米面餅子吃起來。阿柱趕著牛依然走在最前面,直到日頭快要落到西山上,他們才來到一個破廟前。
那破廟就是蘇家祠堂,此時已是殘破不堪,房頂上漏天的地方比北極閣上的洞還要多。祠堂里面還有個破匾,匾上依稀還能看得出“博古祠”三個字。祠堂周圍的青草確是茂密,三頭牛在里頭只能看到脊背,而那群羊早被深深地埋在草里。這時二子突然想到母親教自己的那首《敕勒歌》,開口便唱起來: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天晚上,他們就住在破祠堂里。祠堂里有一個大案子,看樣子還很結實,他們便讓老爺子睡在案子上,挑一個厚的夾被子給他蓋,二子和弟弟,以及阿柱和謝能跑,也都拿起自己蓋的東西,分別睡去了。可是祠堂里蚊子很多,二子便把爺爺身上帶的火鐮和藏在竹筒內的紙媒子取了出來,又把自己白天從地上撿起的帶有棱角的深褐色的亮光石頭取出來,“镲、镲”蹭了兩下,火星兒濺到紙媒上,火便燃著了,然后用嘴猛地一吹,一股火苗隨即出現。他叫阿同拿過馬身上用干艾草編成的繩子,點燃之后,放在身邊。這樣蚊蟲便躲得遠遠的。兄弟兩個點了四根火繩,分別送給阿柱和謝能跑——他們兩個,阿柱守著牛,謝能跑看著羊,都睡在祠堂外邊。阿柱害怕爺爺罵他,睡的地方比謝能跑要遠得多。二子給他們送完火繩回來之后,爺爺早已鼾聲大作。
二子和弟弟只跟著爺爺睡過一次茅棚,真正在外頭露宿,這還是頭一回。他們一邊聽著爺爺的呼嚕,一邊聽著草叢里傳來的唧唧蟲鳴,興奮得好長時間也睡不著。過了一會兒,他們發現自己蓋的夾被子全被露水打濕了,臉上也是潮乎乎的。二子想了一想,便朝爺爺睡的案子下面一指,同兒馬上明白了,二人拉著草席子就鉆進了案子下邊。這回露水打不著他們了,兄弟兩個沒說幾句話,便都進了夢鄉。
第二天二子醒來,一看祠堂里面到處都是陽光。他爬起一看,原在案子上睡著的爺爺早就不見了,于是急忙推醒著同兒:“阿同,阿同!快起來,日頭曬著屁股了!”
二子急忙用手遮著陽光,慢慢睜開眼睛,然后從案下爬起身來,問道:“哥,爺爺哪?”
“爺爺在外邊唄!快起來,出去看看!”
兄弟兩個急忙走回祠堂,外邊也沒有爺爺的影子。二人停下腳步聽動靜,只聽遠處傳來謝能跑的聲音:“阿柱!咯老子叫你哪!你怎么還不出來!你把你的幾只牛爹,趕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二子一聽這聲音,忙對同兒說:“他們在西邊,阿同,快跟我走!”
兄弟二人拔腿就跑,剛跑不遠,便見到爺爺坐在路旁的一棵倒地樹干上,一聲不響地看著遠方。
他們怎么看,也看不到阿柱的影子,只聽不遠的地方又傳來謝能跑罵人的聲音:“阿柱!你狗日的要是趕著牛跑了,你就太沒良心了!老爺子待你這么好,你可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情啊!”
二子和弟弟愣住了,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爺爺見到他們兩個來了,便起身將他們全都拉在身邊,三個人全在樹干上坐下來。
遠處謝能跑的叫罵已經升級:“阿柱!你這個驢日的,牛沒有了,你又把馬弄到哪兒去啦!”
正在這時,只見“咚咚咚咚”一陣聲音,祖孫三個抬頭一看,原來那匹老馬,從老遠的西邊跑了回來。那馬一邊跑著,一邊瞅著這邊,一見到爺爺站起來等它,便“咴咴”地叫了起來。
謝能跑也飛一樣地跑了過來,等到老馬跑到爺爺身邊,他也飛步趕到。老爺子摸了摸那渾身是汗的老馬,見它身上還馱著一些粟米面餅子,高興得笑了起來。
可阿柱和那三頭大牛,到了半晌也沒回來。
蘇老爺子看了看急得直跳的謝能跑,對他慢慢說道:“能跑啊,你這個能跑的沒有跑,倒讓阿柱這根柱子跑了。這個阿柱呀,在我家呆了好幾年,連個媳婦都沒討上,是我對不起他。他帶著那幾頭牛,要是能到別的地方討個媳婦,也算他的造化了。能跑啊,你要是想走,我就把這些羊也送你,你也找個地方,討個媳婦成家吧!”
謝能跑先是跳腳,接著就給老爺子跪了下來:“老爺子,您別說這話!阿柱他狗日的對不起您,我可不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啊!”說著竟然流下淚來。
老爺子急忙把謝能跑拉起來,讓他也坐下,然后從馬身上取出粟米餅遞給他。二子見了,急忙從馬身上拿下水瓢,到旁邊的河里舀起一瓢清水。謝能跑哪里還有心思吃東西?只有他看著的十幾只羊,若無其事地在草叢中大嚼著。老爺子見他不吃,便分給二子和同兒一些,爺兒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確信阿柱和牛確實不會回來了,這才想到應該回家。可是天已晚了,回也回不去了,只好準備在祠堂里再呆一夜。
這時突然東邊傳來馬車的聲音,二子和同兒爬到樹杈上,看了一眼便叫起來:“爺爺你看,是簡上人!還有巢谷,他們趕著馬車來了!”
老爺爺急忙起身,果然看到一輛三匹馬拉的小車,飛一般地跑了過來。老道長張易簡站在車上,大聲叫道:“老倔頭,你好興致啊!帶著孫子,玩得好么?”
蘇老爺子并不說話,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簡上人,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二子迎了上去,沒等他們將車停穩,便叫起來。
巢谷笑著說:“這還用問么?簡上人昨天在屋里坐著,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他便算了一卦,卦上說你們家有走失幾條牛的災禍。簡上人讓我到你家去看看,你母親便說你們隨著爺爺到西山老祠堂放牧去了。回去我跟簡上人一說,簡上人就笑了,他讓我今天一早就套上馬車,到這邊來找你們,沒想到你們果然在這兒。怎么樣,你們的牛丟了嗎?”
蘇老爺子一聽這話,便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張老道,你的卦算得真準,這回我算服了!”
回家的路上,二子便纏著簡上人,問他算出了什么卦象。簡上人便對他說:“還能算出什么卦?‘旅’卦!這一卦中的‘上九’和‘九三’兩爻,都應著你們的事情,這是個兇卦,你們回去自己琢磨吧!”
二子知道‘旅’卦是八八六十四卦中的第五十六卦,每一爻的爻辭是什么,他卻記不清了。回到家中,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與同兒搬出《易經》,認真查看起來。
果然,他見到經文上寫著:
九三:旅焚其次,喪其童仆,貞厲。
二子找來前人的注解,弄明白了這句的意思是說,旅途之中如果動了火,可能會失去奴仆,卦象不太吉利。
而“上九”那一條說得更讓人驚訝:
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啕;喪牛于易,兇。
二子和同兒這看這兩條卦辭,一時愣了起來。《易》中這一“旅”卦,好像就是沖著他們說的,真是神了!
二子沒說別的,從此他看《周易》加倍用功,對其象數和義理,更加心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