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四
曉霽 司馬光
夢覺繁聲絕,林光透隙來。
開門驚烏鳥,余滴墮蒼苔。
司馬光(1019一一1086)字君實,陜州夏縣(故山西省夏縣,今劃歸聞喜、垣曲二縣)涑水鄉人。政治上,他是王安石新法的堅決反對者。神宗死后,繼王安石任宰相,全廢新法,復以舊制。他是偉大的歷史學家和著名的詩歌評論家,著有《資治通鑒》和《溫公續詩話》。他也寫詩,有詩十四卷,但并不以詩見長。
這是一首寫景詩,筆觸細膩,風格清麗,富有濃厚的生活情致,讀來頗有興味。
起句從“夢覺”開始,切準了題目中的“曉”,繼以“繁聲絕”續之,切中題目中的“霽”,這就規定了詩中所描寫的景觀時間是在清晨,氣氛屬于安靜。以下各句,自然也就緣此而出。
“夢覺繁聲絕”一句,也暗示雨已下了一夜,并且詩人對第二天能否放晴還十分關心,因此夢覺后第一個動作便是側耳聽聽外面的雨聲是否停歇。等到聽覺告訴他“繁聲”(不止雨聲,也有風聲、水聲等等)已絕,自然又要調動視覺,看看天晴到什么程度,于是,下句接寫:“林光透隙來”,天氣大晴了。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詩題雖為“曉霽”,但詩所著意表現的卻不是“霽”而是靜,所以第三句才有“開門驚烏鳥”的現象發生。開門既然能驚烏鳥,說明烏鳥停在門外樹上已有多時,只是鳥棲人睡,故而人不驚鳥,鳥不驚人,否則哪怕是輕微的門響,烏鳥也會驚起的。所謂“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梁王籍《入若耶溪》)體現的正是這種意境。接下去的“余滴墮蒼苔”也是本此而來的。本已“繁聲絕”,因為鳥飛枝動,樹上的積雨便點點落下。但余雨不是落在石上水中,而是“墮”入人跡罕至的蒼苔之下,這就使殘剩的一點余響,又歸于寂無了。
這首詩把聲、動、色、光和諧地調配在一起,創造了一派安謐閑適的藝術氛圍,充滿了人與大自然的相諧相樂的輕松情趣,而詩人對這種生活情調的欣喜和留戀之情,亦躍然紙上。
從形式上看,這首詩無論是選詞造句還是構圖設色,都針線綿密,環環相扣。表面上看,它純是寫景,但連結各個畫面的,卻是人物的動態行為。它把人物的心理活動、聽覺、視覺紐結在一起,并由它帶動了鳥和光的動態(“透隙來”、“驚烏鳥”),余雨的滴落狀貌。而總的目的,則是統統服從于詩的總體的藝術構思。“夢覺”而知“曉”,因“曉”而“夢覺”,有“霽”才有“林光”,而“林光透隙”才會“開門”;“繁聲絕”而烏鳥驚,烏鳥驚而“余滴墮”,凡此種種,無不緊相連屬,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這首詩構思的精密周到,用語的自然妥貼,是后學者足可引為借鑒的。
與這首詩的意境相類的,還有蘇舜欽的《夏意》一首,可以拿來比較:
別院深深夏簞清,石榴開遍透簾明。
樹蔭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這首詩也是以靜謐的氛圍的渲染為旨趣,時間寫的是夏天的中午。但如果細加分析,二者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
起句寫的是午睡的地點和環境。別院即正房外的院落,再加“深深”,更顯幽靜。簞即竹席,清即涼爽之意。竹席涼爽院落深幽,當然有一覺好睡,所以睡覺的人也就暗寓其中了。
第二句以“明”字狀花色,此種用法可見于他的另一首詩《淮中晚泊犢頭》中的“時有幽花一樹明”。不過幽花“明”和石榴花開透簾“明”并不一樣,因為前者強調的是“光”,后者強調的是“色”。榴花盛開,色彩跟著光透簾入戶,這和“林光透隙來”,倒是同調,只是這里更注重色彩的點染和搭配而已。
“樹蔭滿地”,說明日在中天,所以當然是“日卓(即‘植立’)午”。這句出語雖屬平常,但卻點明了時間;最后一句中的“夢覺”,關照了首句中的“夏簞清”,至于“流鶯時一聲”,即和“開門驚烏鳥”同一機杼,意在以動寫靜罷了。
所要指出的是,這首詩從人物活動來說,寫的是從入睡到醒來的全過程。前三句寫的是入夢前所見之景,后一句寫的是醒來所聽之聲,雖然也是從視覺聽覺寫來,但表現的氣氛是幽靜,而不象《曉霽》,寫的是恬靜。畫面的構成也不是以人物的活動為紐帶,所以它是一幅風景畫,人物只是其中的陪襯,不象司馬詩是幅風景人物畫,人物本身就參與畫面的構成,這是二者區別之一。
從色調看,蘇詩明麗,司馬詩于平和中略帶清淡,這固然是二詩所寫季節時間不同,也是二者美學趣味的不同,這是區別之二。
從情調看,雖然二詩都顯示閑適,但司馬詩把這種情感表達得更為委婉含蓄,這是區別之三。
從題旨看,蘇詩著意一個“意”字,所以對自然環境的描寫更加重于對人物心理的刻劃,而司馬詩卻在雨過天晴時人的驚喜的心態上下功夫,因此這就容易使人想到詩人也許別有寄托。這是區別之四。
人各一面,詩各一體,世界上是找不出完全一樣的兩片樹葉的。
林光透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