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鑒賞之五
【雙調(diào)·蟾宮曲·京口懷古】 盧摯
道南宅豈識樓桑。何許英雄,驚倒孫郎。漢鼎才分,流延晉宋,
彈指蕭梁。昭代車書四方,北溟魚浮海吞江。臨眺蒼茫,醉倚歌鬟,吟斷寒窗。
盧摯(1242-1314),字處道,一字莘老,號疏齋,又號蒿翁。族望河北涿郡,籍貫為河南潁川人,元世祖至元五年(1268)進士。至元中,累遷河南路總管。真人吳全節(jié)代元世祖祭祀泰山路過河南,聞其治行,回朝后向元世祖力薦之。至元二十五年任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駐節(jié)宣城。后又歷任陜西提刑按察使、河南路總管。成宗元貞二年(1296)入京為翰林學(xué)士。約于大德三年(1298)以集賢學(xué)士出任嶺北、湖南道肅政廉訪使,復(fù)為翰林學(xué)士。后以翰林承旨退休。盧摯任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時曾駐節(jié)宣州(今安徽宣州市),因愛宣州山水之美,遂歸隱終老于宣城。
盧摯是元初重要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之一,詩、文、詞、曲俱佳:文與姚燧齊名,時人并稱“姚盧”;詩與劉因比肩,《新元史》稱“古今體詩,則以摯與劉因為首”。但盧摯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當(dāng)數(shù)其散曲,現(xiàn)存的作品亦以散曲最多,也是元前期的作家中存曲最多的作家,與白樸、馬致遠、珠簾秀等散去名家均有交往。其著作《疏齋集》已佚,現(xiàn)存散曲僅有小令,隋樹森《全元散曲》、李修生《盧疏齋集輯存》收其小令一百二十多首。
盧摯 臨眺蒼茫,醉倚歌鬟,吟斷寒窗
盧摯詩、文、詞、曲俱佳。《新元史·本傳》曰:“元初能文者,曰姚、盧,謂(姚)燧及(盧)摯也。古今體詩,則以摯與劉因為首”(柯劭忞《新元史》卷二百三十七)只是由于文集失傳,盧摯的詩名文名遂被散曲所掩。就《元詩選》和《元詩別裁》所保存的詩作來看,盧摯擅長五言,多為山水紀游之作,詩風(fēng)清簡,比起散曲,少了一些藻飾。有宗漢魏古詩傾向,代表作有《青華觀西軒》、《行農(nóng)洛西題王居仁山堂春曉》和《寄博士蕭征君維斗》等,多詠歌林泉之趣,表達對歸隱生活的向往和對官宦生活的厭棄。
盧摯也擅長作詞,唐圭章《全金元詞》存詞18首,多為詠吟山水風(fēng)物或贈答留別之作,多言情而絕少詠志、議論,似乎又回歸“詞乃艷科”的本色。詞作也同散曲一樣,喜化用前人詩句、典故,顯得清麗而情致委婉。其中有多篇是詠歌安徽歙縣、采石等地山水風(fēng)物,可能作于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任上和終老宣城之時。如《清平樂·行郡歙城寒食日傷逝有作》、《清平樂·歙郡清明少量詞作也有豪放慷慨的一面,如泊舟采石(今在安徽馬鞍山市境內(nèi))所寫的《黑漆弩》和《六州歌頭》:
盧摯的散曲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其中又以小令為最。盧摯散曲的風(fēng)格主調(diào)是清麗,文辭略有藻飾,顯得明媚而自然。稍后的著名散曲家貫云石稱贊說:“疏齋嫵媚如仙女尋春,自然笑傲”,如【喜春來·和則明韻】:“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橫為獨木橋。風(fēng)微塵軟落紅飄,沙岸好,草色上羅袍”。曲中五句,分寫五種景致:春云、古柳、落紅、沙岸、草色,除第四句直抒其情外,皆有一個比喻和描敘,不僅形象地描繪出平沙遠渡中典型的暮春美景,也暗中襯托出作者流連大自然的欣喜之情。此曲字句秀麗、對仗工整,意境清新又略見蘊情,與詩詞頗近,以清麗蘊籍見長,而不同于元曲常見的通俗淺白的“哈喇味”。曲中暗用山濤醉游之典以及王維詩意,這也是盧摯散曲的主要特色?!倦p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秋景】則幾乎全部化用前人文辭詩意。小令的題材范圍也頗為廣泛,山水田園、懷古登臨、歸隱之志、贈友送別以及男女戀情等皆有表現(xiàn),且風(fēng)格多樣。其中最多的是“懷古”,通過山川登臨和古代人物的詠歌抒發(fā)對興衰變幻、歷史人物的種種感慨,這也是元曲作家普遍感興趣的題材。盧摯在這類曲作中,有時甚至略去對具體歷史人物的品評感慨,直接抒發(fā)繁華已逝、風(fēng)流云散、物是人非的人生感慨,顯示出自己獨有的特色,如在駐節(jié)宣城時詠寧國府的【雙調(diào)·蟾宮曲·寧國】:
對江山吟斷高齋,想甲第名園,棠棣花開。曉夢歌鐘,高城草木,廢沼荒臺。 快吹盡陵峰暮靄,等麻姑空翠飛來。渺渺予懷,天淡云閑,萬事浮埃。
曲中并未就寧國具體風(fēng)物生發(fā)感慨,而是總體上泛寫山川陵替給人富貴繁華猶如春夢的人生感嘆,表現(xiàn)出的是道家思想。老莊的自然無為,在元代曲家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盧摯也不例外。但作者此時正任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駐節(jié)宣城,時當(dāng)中年,事業(yè)正盛,但已有了人生的虛幻感,開始厭倦官宦生涯,這則是我們研究盧摯時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上面選的這首懷古曲【雙調(diào)·蟾宮曲·金陵懷古】在選材和表現(xiàn)手法上更有特色。
這是作者以【雙調(diào)·蟾宮曲】抒寫的十八首登臨懷古曲之一,可能寫于任江東道提刑按察副使,駐節(jié)宣城之時,因為其中就有首【雙調(diào)·蟾宮曲·宣城懷古】。曲中以江淹賦詞、杜牧詩意矜夸六代豪華,然后與“夕陽衰草寒鴉”等眼前衰瑟之景構(gòu)成鮮明的對照,以此來抒發(fā)風(fēng)流易散、盛事難再的人生感慨。而且這種基調(diào),亦充斥于此時作的十八首懷古組曲之中,如:“算只有韓家畫錦,對家山輝映來今,喬木空林。幾度西風(fēng),感慨登臨”(【鄴下懷古】);“漢鼎才分,流延晉宋,彈指蕭梁”(【京口懷古】);“身世虛舟,千載悠悠,一笑休休”(【武昌懷古】);“空目斷蒼梧暮云,黯黃陵寶瑟凝塵。世態(tài)紛紛”(【長沙懷古】)。
傳統(tǒng)的懷古詩詞基本上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是就史論史,帶有史論的色彩,晚唐詩人杜牧就多用此法,如懷古詩《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詩人并非意在詠歌赤壁之戰(zhàn)的遺物——一支斷戟,甚至也不意在詠歌當(dāng)年的赤壁之戰(zhàn),而是借此來表達他的歷史見解:歷史上的成敗功過,往往是由于某些偶然的因素決定的,不能以成敗論英雄。他的《烏江亭》、《過華清宮》也皆類此。另一類則是借古喻今。或是借古人之窮通喻己之不遇于時,或是借古人古事來評品今事之是非,如辛棄疾的《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何處望神州?滿眼風(fēng)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晟偃f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此詞也是懷古,懷念的對象也是三國人物孫權(quán)和劉備。但題旨則是借古諷今。通過對當(dāng)年堅持抗戰(zhàn)、敢于以弱勝強的孫劉聯(lián)盟,來指責(zé)當(dāng)前的南宋小朝廷茍且偷安、不圖恢復(fù),表達他對淪陷中原的懷念和同統(tǒng)一山河的熱望。
這些懷古詞盡管手法不同,題旨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既是對古代英雄人物功績的肯定,對他們造就的勛業(yè)的認可。但盧摯這首懷古小令卻表現(xiàn)出與前人懷古詞不同的手法和價值取向:他既不是以肯定古代英雄人物的勛業(yè)來抨擊今日現(xiàn)實,也不是透過緬懷昔日繁華來抒發(fā)今昔的滄桑感慨。而是徹底否定昔日的英雄勛業(yè),抹平歷史上一切興衰成敗之間的差別,得出一個不須問是非,無需做貢獻。只需醉歌曼吟于紅塵之外的人生選擇。其思緒的軌跡是:歷史上的眾多英雄通過艱苦卓絕的奮斗創(chuàng)就了一番偉業(yè)——英雄逝去,朝代更迭、偉業(yè)成空——既然一切努力最后都成為虛幻,不如跳出紅塵之外醉歌曼吟,消遣閑適人生。下面就起思想軌跡略作分析:
小令的開篇就緊扣題目,從與京口(今鎮(zhèn)江市)有關(guān)的漢魏六朝故實寫起。首先是三國時代的“吳”。京口曾為吳都,漢獻帝建安十五年(210),劉備為聯(lián)吳共同抵抗南下的曹操來到京口,與孫權(quán)相會于北固山上甘露寺。孫權(quán)為劉備的儀表和才略所傾倒,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孫權(quán)為了表示抗曹的決心,曾拔劍擊石,今日北固樓下還留下“擊劍石”這一遺址。而當(dāng)時軍中主帥大都督周瑜從東吳未來考慮,曾上疏孫權(quán),要求羈留劉備,不讓放虎歸山。由于孫權(quán)要聯(lián)蜀抗曹,沒有允許。這就是盧摯這首小令的開頭:“道南宅豈識樓桑。何許英雄,驚倒孫郎”本事。其中“道南宅”代指周瑜。據(jù)《三國志·吳志·周瑜傳》:周瑜與孫策友善,周瑜將大道南面的大宅讓給孫策居住,“升堂拜母,有無共通”。“樓?!睘閯涔示樱蛘瑬|南隅有桑樹高五丈許,“如車蓋然”,而得其名。這里代指劉備?!暗滥险M識樓?!笔浅爸S周瑜不了解劉備匡扶漢室、平定中原的闊大志向。但劉備的才力并未能挽救天下頹勢,漢室終于傾崩,由漢而魏,由魏而兩晉,由兩晉而南北朝,天下終于分崩離析。小令中“漢鼎才分,流延晉宋,彈指蕭梁”說的就是這個歷史演變過程。其中“流延晉宋,彈指蕭梁”是指這些小朝廷國祚短暫,更替頻繁。然后在歷史上溯,想到當(dāng)年嬴政始建王業(yè),車同軌、書同文:“昭代車書四方”,就像北海的鯤鵬扶搖直上,自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但曾幾何時,二時而亡,炎劉建漢,代秦稱王。但劉漢又如何呢?從上面說的“漢鼎三分”,我們已知道結(jié)果。曲作者采用倒敘的手法,由敗亡分裂之果,再提當(dāng)年統(tǒng)一之雄風(fēng)。歷代王朝轉(zhuǎn)代如輪,毀人國者被人毀,代人國者被人代。這樣回想起來,正如作者感嘆的那樣“臨眺蒼?!薄.?dāng)年的那番雄心、那番努力,又有什么意義呢?還不如拋卻紅塵,跳出紛爭,“醉倚歌鬟,吟斷寒窗”,過著聽歌醉舞,吟風(fēng)弄月的世外生活。這就是作者對中國歷史、歷代王朝興替做出的解讀,并由此評判所作出的人生選擇。
必須指出的是:這種歷史觀和人生選擇是元初知識分子的時尚,幾乎元初所有的散曲作者,不論是身居廟堂還是淪落江湖,都作出這種與傳統(tǒng)詩詞不同的如是觀,如元曲四大家之一馬致遠的【雙調(diào)·夜行船·秋思】:“【喬木查】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漁樵無話說??v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竹籬茅舍”;不忽木的【仙呂·點絳唇·朝辭】:“【混江龍】布袍寬袖,樂然何處謁王侯。但樽中有酒,身外無愁。數(shù)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門秋。山間深住,林下隱居,清泉濯足,強如閑事縈心。淡生涯一味誰參透,草衣木食,勝如肥馬輕裘?!驹土睢砍枷蛏搅值米杂?,比朝市內(nèi)不生受。玉堂金馬間瓊樓,控珠簾十二鉤。臣向草庵門外瀛洲,看白云天盡頭”;張養(yǎng)浩的【中呂·山坡羊·驪山懷古】:“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dāng)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他們對歷史興衰、富貴榮華的評價和所作出的人生選擇是何等的相似。
元初散曲作家這種歷史觀和人生態(tài)度,有著傳統(tǒng)的影子,如老莊的“齊萬物、等生死”,魏晉時代竹林七賢等面對動亂時代的放縱和任誕。對于盧摯這首小令來說,更是受到蘇軾《前赤壁賦》的影響和啟發(fā)。蘇軾《前赤壁賦》同游者的感嘆:“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比較一下盧摯小令中的“道南宅豈識樓桑。何許英雄,驚倒孫郎”,“昭代車書四方,北溟魚浮海吞江”;蘇軾《前赤壁賦》中的結(jié)局“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與盧摯這首小令的結(jié)句“臨眺蒼茫,醉倚歌鬟,吟斷寒窗”,兩者的歷史感嘆和人生選擇是何等的相似!
當(dāng)然,元初散曲作家這種歷史觀和人生態(tài)度,不僅僅有著傳統(tǒng)的影子,更是由于元初統(tǒng)治者的民族歧視和文化政策所導(dǎo)致的。元朝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全國統(tǒng)一政權(quán)。這對幾千年來主宰大中華的漢民族來說,是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尤其是對長期受著“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論語·八佾》)傳統(tǒng)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來說,更是難以接受和順從。再加上元初統(tǒng)治者將人分為四等,漢人(契丹人,女真人和北部中國的漢人)和南人(南宋政權(quán)下的漢族)分別列為最下兩等文化政策蒙古人殺死一個漢人或南人,只須賠償一個約等于一頭驢子的財產(chǎn)。蒙古人毆打漢人,漢人只能向司法部門申訴,不能還手。蒙古人酒醉打死漢人,只要出錢埋葬死者就可了事。漢人、南人不準(zhǔn)集體打獵,不準(zhǔn)舉行宗教活動,不準(zhǔn)私藏刀槍箭矢等武器。在政府機關(guān)中,蒙古人任正職,漢人、南人只能充當(dāng)副職。漢人知識分子地位更低:以上四等人又分為十級,依次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盜、八娼、九儒、十丐。知識分子排在倒數(shù)第二,僅比乞丐強一點,連強盜和娼妓都不如,“臭老九”的說法即由此而來。更何況元初一段時間又取消科舉制,切斷了知識分子通過科舉改變自己命運的傳統(tǒng)通道。這一切又造成社會上最敏感的階層——知識分子政治理想的破滅和傳統(tǒng)價值觀的失落。于是,他們就逆徒從歷代王朝的興衰更替找出今天大元王朝也不過是歷史一瞬的理論依據(jù),從而得到一種心理慰藉;從昔日英雄偉業(yè)今日云散的懷古浩嘆為自己社會地位的跌落尋找平衡的砝碼;也為自己被排擠到政治權(quán)力圈子之外流落江湖或歸隱紅塵找到一劑醫(yī)療心靈創(chuàng)傷的湯藥。這就是盧摯,也是元代文人在散曲中刻意要抹平歷史上榮辱是非得失的差別而得出一個“漢鼎才分,流延晉宋,彈指蕭梁”的歷史虛無主義結(jié)論,熱情地歌頌閑適和歸隱的真正原因。|
最后,再引一個廣為流傳的《臨江仙》詞,作者是明代才子楊慎,由此可見盧摯這首【雙調(diào)·蟾宮曲·京口懷古】的影響: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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