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瘋子章太炎、瘋子黃侃、瘋子劉文典、瘋子陳子展……那個年代產生了這樣一大批的“瘋子”,令人嘆為觀止。他們的“瘋”緣自他們的“大學問”和“真性情”,這盡是些“諤諤之士”,他們的精神和氣質,后世望塵莫及。一個不能產生狂人,或不能容納狂人的時代都理應受到質疑。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知識界活躍著一大批至今令人心儀不已的宏學巨儒。他們的魅力不僅在于他們那經天緯地的學問、汪洋恣肆的才華,更在于他們那傲骨嶙峋的風度、舍我其誰的自信。換句話說,他們不僅是學術中人,更是性情中人。
●當面痛罵蔣介石
劉文典是我國民國初年的學術大師,20多歲便進北大做起了教授,寫成《淮南鴻烈集解》、《莊子補正》,名噪一時。與當時的許多文化名人一樣,劉文典也自視甚高,一般人——尤其是政界權貴——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包括蔣介石。
1928年的一天,蔣介石到安徽大學看望莘莘學子,借以表示自己“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當時,劉文典任安徽大學校長,省政府遂急忙通知劉文典安排學生夾道歡迎“北伐名將”蔣主席。看完通知,劉文典漫不經心地將通知扔在痰盂里,繼續打他的麻將去了,還幽了一默:“我手中‘將'這么多,還稀罕他那個‘將'?”
當蔣介石來到安大那天,預料中的彩旗飄揚、口號震天的場面并沒有出現——連學生都沒碰到幾個,碰到的也一臉茫然,根本不知是何方神圣駕到。蔣介石心中很不高興,可還是強撐著冷冷清清地“視察”完安大。
第二天,蔣介石馬上召開省政府擴大會議,劉文典當然在出席會議之列。開會時間已過,這位校長大人才姍姍而來,還出人意料地穿著長袍馬褂。
蔣介石一看氣不打一處來,拍案大罵:“劉文典,你看看自己像個什么東西?簡直一個封建遺老!”劉文典反唇相譏:“蔣介石,你看看你是個什么東西?純粹一個封建軍閥!”蔣介石氣得下令將劉文典抓起來,要槍斃他。幸虧有國民黨元老蔡元培出面說情,聲稱劉文典有精神不正常的老毛病,這才作罷。
●違背承諾寺廟挨打
劉文典先生閑談時多次說:“我一生除被一位老和尚打過,沒有誰敢打我,蔣介石雖然把我關進了牢房,并不敢動手打我。”事情發生在抗戰前,劉文典在清華任教時,需要查閱某種佛經,聞北京西山香山寺有此佛經,該寺高僧某某與劉先生也相識。該寺藏書有嚴格規定,非佛教人士,不準借閱,借閱必須在寺內念經堂正襟危坐,也不得以手指蘸口水翻書頁,必須用寺院制作的蔑子(竹、葦或高粱荃皮)翻閱,違者受罰。老和尚深知劉文典是知名學者,特準他借閱,閱前詳細介紹了閱讀規則,劉先生當即承諾,嚴守規約。
和尚去后,劉文典先生靜坐讀經,有些疲倦,見室內有一空床,室內并無僧人看守,便趁機持書臥床閱讀。不料睡著了,忽然聽到罵聲,頭面受到撲打,睜眼看到老和尚邊打邊斥責“您言而無信,竟把佛經丟在地上!”劉文典一面承認錯誤,一面“抱頭鼠竄”(自稱),佛堂是關閉的,既逃不出去,自己也不想逃出,因外面還有游人,多丟人現眼呀!只有且喊且逃,苦苦求饒。
其實老和尚還是留情面的,“他是用掃帚苗子打的,若倒過來用掃帚疙瘩(把子)打,我可慘了。和尚見我甘心承受挨打,并沒有教授架子,怒容一變,撲哧一聲笑了。以后我們成了好朋友,我曾在清華設素齋招待。我的腦袋雖然不太高貴,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這次挨打應該,君子不可失諾!”
●吹牛的本錢
西南聯大青年教師陶光是劉文典的得意門生。下面這個故事則是陶光講述的——
他因為備新課久未去看望文典先生,這次特別抽空去看他。不料見面就沒頭沒腦地被以“懶蟲”、“沒出息”、“把老師的話當耳旁風”等話痛罵了一頓。“我想他是鴉片沒吃足,發神經病,我一向尊重老師,但學生也不是奴隸,隨便辱罵,我已忍無可忍,要以暴易暴。”當我正要怒目反擊時,忽見劉先生用力一拍桌子,聲音更大地說:“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為吹牛的本錢,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絕望么?”憤怒的臉忽然變成可憐的臉。
陶光也把行將爆炸的怒火壓了下去,變成了同情、憐憫老師了!“對于老師視我為他‘吹牛的本錢'一語,很受感動,幾乎破涕為笑,即扶老師坐下,為老師倒一杯茶,承認太粗心,也說明備新課任務重,致久未來問候等。他也許自知批評學生太過火,留我吃晚飯。”陶光說,“知我者,叔雅師也。”
劉文典是一位有真才實學的教授,他師從名人,學有專攻,其《淮南鴻列集解》、《莊子補正》、《三馀札記》、《讀〈文選〉雜記》都是不朽著作。1916年他27歲時,即被聘為北大教授。“五四”運動前后,擔任《新青年》雜志英文編輯,介紹叔本華等哲學著作,譯有《進化與人生》、《進化論講話》、《生命之不可思議》等。
他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不需要借助學生的成就作為自己“吹牛的本錢”了。他用“吹牛的本錢”說明學生已超過教師,對學生寄予厚望,能使后學更加勤奮。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這叫做皮格馬利翁效應,即期望效應。此外《莊子補正》一書,劉文典請陳寅恪作序,囑陶光用毛筆題封面,這是老師對學生最高的尊崇,是權威教授的鼓勵。陶光每談及此,都喜形于色,感謝老師的厚愛,研究學問更加勤奮。
●白璧微瑕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白璧微瑕,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劉文典當然也有他的缺點。表彰前賢優點,可以樹榜樣;品評其缺點,也可以戒后人。
劉文典先生的最大缺點是固執偏見。他反對用標點符號。如他的名著《莊子補正》,功底扎實,一字不茍,連陳寅恪大師讀后都嘆曰:“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矣。”證明劉先生治學謹嚴,無可厚非。但他反對標點,又堅持用文言古句,無古文根底者,閱讀困難,有人勸他即使不用現行的標點符號,也應該用圈點分句,使讀者容易讀通,便于理解。他說,既讀不通,何必讀呢?
在生活習慣方面,他是西南聯大唯一吸鴉片的教授。他公然贊美“云土”為鴉片中上品,又因為他喜云南火腿,故有“二云居士”、“二云先生”的稱號。傳說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結束,三校復元,他是有資格回北京清華大學任教的,他因為留戀“二云”,甘愿留在云南大學了。好在劉先生承認自己吸鴉片,但勸同學不要吸鴉片,他曾有所悔悟地說:“我因體弱多病,初因治病染上了惡習,又因為政府腐敗無能,任敵侵略,國將不國;又因小兒早殤,悲痛欲絕,國難家愁。吸毒即慢性自殺啊!勸諸君切勿染此惡習。”
●解放后再獲新生
昆明解放時間較遲,從已解放的省市傳來許多于劉文典不利的消息。如滿腦袋封建主義的老頭子要整;鴉片要徹底消滅,鴉片鬼要整。與劉文典有師生友誼的或其知心朋友為劉文典擔憂,被劉文典嘲諷過的人幸災樂禍,要看這愛罵人的老頭兒怎樣過關,批封建主義思想這一關怎能過得去。幾十年的老煙癮,可能過不了戒煙的鬼門關。
昆明解放了,在劉文典身上出現了奇跡。思想改造他比較順利地過了關,承認缺點很多,并無罪行;鴉片也徹底戒掉,身體比以前好多了,多次宣稱“處于反動統治的舊社會,走投無路,逼我抽上了鴉片,解放后,在共產黨領導下,社會主義國家蒸蒸日上,心情舒暢,活不夠的好日子,誰愿吸毒自殺呢!”他多次說:“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
李廣田當了云南大學校長,口口聲聲稱劉文典為“老師”、“劉老”。開大會請劉老坐前排,開座談會請劉老先發言。學校評職稱,他被評為一級教授,并任全國政協委員。解放后是劉文典先生一生中最積極樂觀的一段時間,但他不幸于1958年去世了,享年69歲。
【本報綜合摘自《新文學史料》(劉兆吉/文)、《知識窗》2004年第8期(張玉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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